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看到漆黑将自己的倒影吞噬。 “……” 许森说的不无道理。 季末一直就是这样,脑子一热就当场做出决断,按照自以为正确的路去走了不是吗。 带刀去救茶茶,想着威胁丁诚,不也是觉得会有亲自动手,杀人来了结一切的可能?未曾想过杀人之后要如何。结果就是把茶茶也卷了进来,从那时直到今天的所有事件都因此而起。 希望叶箐离开监狱逃走,只是因为觉得自己瞒着叶箐,愧对叶箐真心。从没想过,叶箐离开了监狱还要对抗多少敌人的围追堵截,没有想过叶箐失势后在江城会过得有多走投无路。难道不是因为出于对叶箐伪善的同情和怜悯,才左右摇摆不定的吗?到了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刻,仍然不敢向叶箐说出喜欢二字。 在监狱里袒护被群殴的可怜人的时候,也从未想过他走后,那人还会不会遭受更加猛烈的报复。答案不容有他。现在想想,逞一时意气,反倒是做了加害者。 到了今天。在枪击唐涣的时候,不曾想过,万一唐涣是个恶贯满盈之人呢?身为黑帮,哪个不是沾满罪孽?仅仅因为唐涣是叶箐的部下,因为自己不想杀人,所以就放过他,不想他死,那季末和其他希望利落一枪打死唐涣来换取和平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凭借私心行事罢了,和道德、正义有什么关系呢。 ——在听了许森的话后,有一个瞬间,他甚至希望唐涣是个大恶人了。这样,唐涣再回到东河区,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的话,是不是就不那么叫人难受了。 多么自私和伪善啊。 “……” 季末很久都没有给出答复。而许森静静凝望他的神情,饶有兴趣也分外有耐心地等待着。 眼下,所有的疑问在心中煎熬,拷打着季末。 “其实,我每一步都走错了,对吧。就连初心都是错的。”季末的视线终于微微一动,有了聚焦。回视许森时,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一具木偶,因被线提起才动。“你说得对,这是伪善。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去拯救谁,我也拯救不了任何人。” 而后,注视着许森,眼里的光渐渐锋利了起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每个字后面都潜藏着汹涌的感情。最基本的用来凝结成为一个人的,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诞生而出的爱恨交织于此,缠绕不休,自心底爆发呐喊,穿过十六年的时光,在一片暗沉的前路中,照出了一段明晰的方向。 “但,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这是人渣横行的世道吗,不是因为有你们这样子的人纵容了人渣的存在吗?” 伪善吗?如果说只是单纯的伪善的话,为什么他听见唐涣的去向,反而希望唐涣当时直接被枪杀呢。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世界的黑暗面,一旦踏足就谁都无法挣脱出去。只要活着,就每天都会在泥淖中越陷越深。 它还在吃人。每一天都在抛新的尸体出去,每一天都在渴求新的血液补充进来,不是么。 是谁,允许了这地下世界的存在。是谁,造就了这样可怖的深潭。 许森垂望季末的神情一凝,眼神充斥复杂而深沉的打探。 “我这样子的人……你都不曾站在我这个位置过。”他突然住口,笑了。“阿末,你比我以为的更聪明,也更有野心。” “有一件东西,能够消除你所有的厌恶之物,那叫做权力。” “如果你对我构建起的规则不满意,那你就得努力一点了。”他洒然道。这笑并非嘲讽,毫无贬低,反而惊喜不已,期待十足。目光柔和,眼瞳在光下微微发亮,暗藏迫人的,想要攫取宝物的光色。“努力爬到高位,直到由你来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到了那时候,是善良还是伪善,你说了算。” 想要吗,名为权力的潘多拉魔盒。当它成为你的力量,巧得堪比左右手,你就会迷上它,惯于使用它,再也不能随意抛却。 到了那时候,你就无法随便说出这样的话,没有立场指摘我了。 无法恨我。 只会与我同沉。 会不会有那样的一天呢。 兴奋起来了。 翻身就扣牢了季末,视线定在这张看过无数遍的面庞上,仿佛无论接下来季末要说出什么话,都会立即鼓掌,并将他吞吃下腹。 季末从始至终未曾移开过视线,保持着不闪不避,不愿退缩的对视。开口之时就已从混乱的,被摆弄的心境中重新振作起来。暴风没能刮塌他,反而使得他在这阵动摇之后更加坚定,看清了自己从心想要的一片愿景。现在,所有不公的命运都有了一个可指向的矛头。 这时候,他躺在许森身下,看着撑在上方的男人,嘴角似乎也有些不似往常地勾弄起来了。 他在嘲笑一个自不量力,想要投身入火,追逐幻景的人。 嘴上轻巧重复了那句经典台词。 “那就来试一试吧。”
第65章 夜里,季末被一声沉闷的钝响叫醒。 又传来了些噪音。季末迷迷糊糊地从男人身边挨下床,脚踩上地面的时候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身下酸疼,仿佛正在回放撕裂的痛楚,那柄肉刃还插在里面捣弄着一般,在迈步时虚虚占据了庞大的存在感。 “……”顿时醒了个透彻。 季末咬了牙,没回头,套上睡衣扶着墙走出去,去查看响动的源头。 是许霖回来了。 已是深夜,屋里没开灯。许霖回来的时候没有声张,在一片漆黑中驾驶着电动轮椅,想上二楼,却在楼梯处被绊倒。只好跌坐在地上,用一条腿挣扎着挪动,费劲地搬开倒下去的轮椅,试图让这沉重的代步工具回归正轨。 明明楼梯上有安装轮椅用的电动轨道,是忘记了怎么用吗。 要……爬上来吗? 季末在黑暗中立定片刻,走下了几阶楼梯。 快要走到许霖身前的时候,嗅到了浓烈的酒味。以及会勾起不好的回忆的,那种鱼龙混杂的风月场所里特有的难言气味。 季末因此停下了步子,在暗处沉默着。 许霖不知是喝多了没注意到他,还是自己闷着不想接触他,仿佛没看到季末一样,同样不出声,自顾自地鼓捣轮椅。 “不要扶他。”有人悠悠地说。 季末回头,见许森靠在二楼栏杆上,大概看了好一会儿了,像在看笑话似的。赤裸着上半身,光线从他背后打出来。 季末摸着扶手慢慢退回去,忍住了没动手捂腰。“佣人怎么没来照顾他。” “他不需要佣人。”许森抱着双臂,盯着季末不自然的面色说。“他需要的,是学会用一条腿走路。” 季末顶着这种含蓄而热切的目光从许森身边走过,进了房间坐在床上,想着还要不要继续睡觉。 这个男人兴致勃勃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明天早上,直到白天工作来临,截断欲望的发散。他隐忍的时候不露一点破绽,展现出相当可怕的自制力,放肆的时候呢,就掀开了假面,无度地索取,永远无法餍足。 季末感到疲惫。但是许森现在心情非常好,这是一个机会。 仰头看向靠在门边的许森,开了口:“他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情了。” “对他感兴趣吗,阿末。”许森稍微提起了些谈天的兴致,因为季末的眼神有些好笑。“你现在的表情,就好像是在怕我把你的一条腿锯掉一样。” 季末怀疑地看着他:“他的腿是你锯的。” “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一场事故。八年前的事情了,想知道?” 有些事情光是复述回忆就能让人从中获得某种情绪,而这件往事许森不曾亲口说与他人过。既是因为没有必要,也是因为无人有这个旁听的资格。 或许是因为问的人是季末,许森允许了这种越线的好奇心。 “在八年前,江城里发生了一场严重的事故:江上有一艘承办酒席的船突发故障,导致爆炸和沉没。许霖当时正在那艘船上。搜救队将他捞上来的时候,他就少了一条腿。” 季末没有听说过,又好像隐隐约约有点印象。在八年之前这一定是个震惊全城的新闻,但当时季末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对这种无关痛痒的事件,记忆并没有蔓延到那么远的地方,像许森一样记得那么牢靠。 “那还真是不幸。”季末说。 “那是他的幸运。”许森摇头,平静陈述:“因为同乘那艘船的其他人,要更惨一些。我的父母都在那场事故中丧生。” 季末一愣。 “啊,这样……”季末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实在没想到许森这样的人心中也会有阴影,会因为他人留了陈旧创伤。有些心慌地补救说:“对不起,你就当我没问吧。” 许森见他这幅样子,走近了些。步入光下,伸手摸了摸季末的头,缓缓说起:“兵荒马乱的那一天,时隔八年,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好乖。发根软,眼神担忧,觉得问错了话,将他小心望着。这时候似乎又回到了在监狱里两人相处时的氛围。许森有些想笑,继续说了下去: “那艘船上当时正在举办宴会,出席的都是江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爆炸发生时,所有人都抛弃了从容做派,不顾颜面地惊慌逃窜。” “身份的差别被模糊掉了。绝望的人们拥堵在会场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要追随的首领倒在血泊里,尖叫着,惊恐地从他们的尸体上踩踏过去。” “抛弃掉了所谓的江湖道义,只拼命争抢救生道具。为了一件救生衣,就能当场朝同伴、兄弟开枪射击。” “你真该看看那些自诩为大人物的老东西们,阿末。”真的笑着在说,“追逐了一辈子的东西,最后抱着它们进坟墓。你说,这算不算圆满。” 季末仍抬眼注视着许森,听他叙说。只不过这时候眼里是一点情绪也无了,所有波澜都已息止。 听出话里的意思,隐隐预料到了这个男人要揭开的是什么,因而对他所起的全部期待,以及恻隐之心都统统抛进了江水,沉沉入底,再不复起。 这个人最爱造一场虚幻的温馨美好,然后亲手打碎,用真相来伤人,乐此不疲地耍弄被蒙在鼓里的人。 怎么忘了。 “你当时就在现场。”季末肯定地说。 “我不在现场。”许森答。 季末不信。许森捏了捏他面无表情的脸,笑了起来。 “真的。”他笑的是,“我是最幸运的那个。” “爆炸发生时,我根本没在那艘船上。” 用来掩饰的平静面具终于破裂,掩盖不住的愉悦翻了出来。 那是一艘被命运选中的船,而许森的父母选了他哥去出席那场名为晚宴,实则是不轻易露脸的大人物交流经验和生意的舞台。这是十分罕有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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