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末被人声吵醒。 意识一点一点地复苏,眼中昏沉,脑袋里的眩晕感引发阵痛。季末发觉自己趴在车后座,两只手腕在背后被绑紧了。他侧过身,手肘支住身子慢慢爬起。 看窗外渐渐荒凉起来的景色,他们已经驶离了城区。 “……多少?……行,一言为定。” “我还有另外的条件。拿到钱后,我要立刻离开江城,你们必须放行。” “……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大哥,相互理解一下,我只为了钱而已,你们没必要刁难我这种小人物,是不是。我很有眼色,拿了钱直接滚,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我再都不会回江城来看一眼了,保证永远消失在你们的世界里。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碰见谁。” “……好,跨江大桥上见。我快到了。” 方知行结束了通话,继续开车。 发现季末已醒,但没什么可解释的。 季末的视线透过内视镜原路返回,看向方知行。同样无话可说。 默然半晌,他问:“你的未婚妻呢。不带上一起走吗。” “未婚妻?” “你手上还带着订婚戒指。” “这个。”方知行想起了这件事。他将戒指摘下,扔到中控台上,再点开手机,将一些人拉黑。 “本以为是富家小姐,其实家境也就那样。”随口抱怨,“我装作郁郁不得志,说要努力奋斗,重新创业给她买房,她就感动得稀里哗啦,想让我入赘,少吃点苦。” 嗤了一声。“就那个家底子也敢提入赘。真娶了她,估计以后都包养不起可爱的男孩子了吧。” 季末无言。“你他妈……” 方知行有些不快地看了季末一眼,眉头皱起。但见季末的处境,被控制着逃脱不了,心情又有些愉快。 “别顶着这张漂亮脸蛋说脏话。” “……” 季末有种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还要被当面侮辱的感觉。 “什么样的法律都治不了你这样子的人,对不对。”季末叫他,“烂人。” 方知行并不像小孩子那样用主观情绪看待是非对错。“为了更好的生活罢了。赚钱就是这样。” 这辆车开得很快,就像一辆囚车,押着死刑犯就往刑场去了。 季末闷不作声,望着窗外。能见到的路人越来越少,一路同行的车辆也越来越少。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正是因为有太多你们这样子的人存在,才常常让我怀疑自己,为了那个目标所做的努力究竟值不值得。每当这样想时,好像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沉沦在干坏事里了。反正我也一样烂,说不了别人。” “你想说什么?想要我放了你是不可能的。” 想说,有人明知心中的理想国度只是一个美得不切实际的梦,一片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幻景,却还是愿意慷慨赴死,不顾一切地去践行,哪怕只能靠近一点也想走上这样的路。季末看见了,心口生疼,纵使回不了头也想帮他们,想效仿逐火的飞蛾,想成为他们的影子,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想说,你之前问我的时候,我是真的想和你走的。”季末说,“你想在外面发展,而我认识能帮上忙的熟人。我还有一笔积蓄存在银行里。如果你不嫌钱少的话,可以拿给你当做起步资金。银行卡号我报给你去查。” “你把我手上的绳子弄松一点。待会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乖乖过去。然后等你一拿到钱,我立刻挣开绳子跳上车,我们直接离开江城。” “抢了钱就跑,怎么样。” 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是被绑架的人,更不像方知行才在他家楼下捡到他时那混乱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反而莫名地有一种从容掌握的气度。语气放得平稳,不觉得会失败,更不担心生死,如此说着天方夜谭一样的故事。 季末陈述完整个计划,方知行放慢车速,停了车,回头像看鬼一样看他。 “疯了吧,冒这么大的风险玩仙人跳……” 季末淡定反问:“怎么,你不敢赚钱。” 方知行被呛住了。 季末迎着对方惊异的目光,平静回视,一双眼睛乌黑澈亮。 季末说:“你为求财,我为活命,又不冲突。我们可以互相配合的。等过桥出了城,他们就拦不了我们了。” 有人曾教过季末如何谈判。现在,最值钱的筹码就捏在手中,它叫人心。 方知行很难拒绝这个提议。 他相信季末此时不似常人的冷静只是一种伪装,这恰恰说明他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再往后一步就是毁灭与疯狂。硬撑着,不得已屈身依附于自己,却又不肯放下高傲的气性……这反倒惹人怜爱,也叫人忍不住想要打碎掉他镇定的外壳,将里面那个瑟缩的灵魂拖出来好好蹂躏一番。 方知行考虑着,有些心痒而意动,视线上上下下扫过季末的脸和全身,语气沉下来,说话含糊:“出去了,那以后你就跟我一起过吧,季末。我答应了你妈妈要照顾你的。” 季末沉默。男人的这种眼神他看过无数次,其心思昭然若揭,并非只为求财。人的贪欲究竟可以膨胀到什么地步呢?有些好笑了。 季末心道,你也配提我妈。 他换了说法,稍稍挪开眼,像是不堪被注视,被逼着退让。声音软了几度,说:“嗯……我没有家了,方医生你收留我吧。” 背过身趴在座椅背上,扬了扬被缚的双手,回头望向方知行,请求他:“帮我松开吧。我手腕疼。” “……”方知行在不大的车内空间里弯腰站起。探身过去,手按住季末的胳膊,寸寸滑下,摸到他的手腕。被粗粝的绳子所磨伤,一对细腕上果真留了不少紧勒的红痕。 差一点就要给他解开了。 视野里却无意间看到一辆车停在后方不远不近处。有个人推门下车,盯着这个方向,试图不动声色地靠近。右手垂着,半掩在身后,似乎拿着什么武器。 方知行惊了一瞬,立刻警觉:“等等……有追兵!” 放开季末,回到驾驶座,急忙发动了车子。 季末也隔着车后玻璃看到那辆车,那个人。神色不变,他轻声问:“你究竟把我卖给哪一家了啊。” 方知行紧张地留意后视镜里的情况,抽空答道:“一个姓金的老板。” ……姓金的老板? 闵先生! 季末心里一震。他慢慢坐回去,靠倒在座椅上,有些失力。 “你最好能甩掉他。”他说。 方知行也想。他一头冷汗,鬼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在后视镜里,那个下车的男人面向他们飞速抬起了右臂—— “砰!” 颜文峰开枪了。 尾灯一下子炸开。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几乎与彻贯天际的枪声同时响起。 颜文峰想要打爆前车的车胎,但来不及瞄准。绑匪马上就要逃之夭夭了。 宋小白反应极快,前车刚动,他就已经察觉并同步发动了汽车。 “走了!”宋小白大吼。 引擎咆哮,车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剐蹭声,就像忍耐力失控即将冲出去撞飞一切的愤怒公牛。颜文峰回望一眼,收了枪,助跑后冲刺几步赶上。他飞身钻进敞着车门行驶还在提速的车里,车门合上了。 “撞死人了我来负责。”颜文峰冷声道。 “呵呵。”宋小白才不把气疯了的人说的话当真。 马力拉满,紧咬上前车。在过弯处超车,超不过就连连别车,想要暴力逼停对方。 前车犹如逃命一般,被撵着开上了跨江大桥。他们撞飞收费站的升降杆,冲破卡口,在桥上飞驰。宋小白盯住前方,只是略微意外,然后便咬住牙关,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过了桥,就要出城了!”他急道。 颜文峰不语。 后车的他们二人尚且不知,方知行被驱赶着不愿停下,他约好的买家就守在桥尽头的关卡。于前车来说,那是胜利的曙光。方知行若逃命不成,扔下季末就能自保,身后的两方人马火拼成什么样就再都与他无关了。 此方大桥现在成了生死夺速的赛道,所有人横跨波涛汹涌的江水,竞相迎向新的、各自不同的未来。 桥面一片坦途,没有多余竞速的车辆。颜文峰突然开口:“小白。” “不要刹车。” “什么?” “不要停。” 他曲腿踩上座椅,打开天窗,跳起攀出半个身体到车外。 宋小白吓死了:“喂!!” “危险啊!!” “……” 颜文峰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凛冽的风声。 他望见江上天地辽阔,云高风烈,笔直的大路向前。巨大的桥梁斜拉索正飞速向后退去,而天上看不见太阳。 前车仍在急速行驶,再过数分钟就要抵达终点。毫无疑问,今天的绑架是有预谋的,他们极有可能有同伙。一旦放任他们冲破下一道关口逃离,颜文峰就将会于茫茫的人间遗失季末的下落。正如同至今为止,这世上还有无数起令人心痛却难以破获的人口失踪和贩卖案件。 颜文峰屏息,精神力集中,此刻眼里只有一个目标。左手受伤,只能扶在车顶,但右手捏得很稳。 缓缓伸直手臂,举枪瞄准了前车的后轮。 曾在野外训练场上淡定打出满环,曾在行动中毫不迟疑地狙击打穿毒贩的脑袋。 现在,唯险中替一个人求一条生路罢了。 如果他不去做,那谁去做。 “砰!” 他开枪了。 爆胎了! 前车顿时失控,速度骤降,车身在桥面打滑,车头控制不住地偏行。 “操!”宋小白大骂一声。他半点没踩刹车,也毫不减速,在一声巨响后他们直直撞上了前车,然后用尽全力强行顶着失控的前车在桥上直线前行。 颜文峰险些从天窗里给扯出去,被撞击时的强烈震感甩飞。 桥面上留下了数道车辙痕,前车的后盖被撞毁,后车的车头凹了进去,碰撞中零散爆开的碎片拖行了一路。宋小白大声喘气,渐渐降低了车速。前车被惯性逼着向前,数十米后偏向,一头撞在了桥两侧的防护墙上。 天底下安静了。 方知行惊疑不定地坐在驾驶座上,还是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样惊险的时刻。与死神擦肩而过,真的是擦肩而过。整辆车都不在掌控中,留给人的反应时间却只有短短数十秒。 他大脑宕机,愣愣地看着引擎盖上冒出大股黑烟。车身正在危险地过热,很快就会着火燃烧和爆炸,而他不知道该不该立刻下车。 季末没有系安全带,第一次撞车时就被撞得滚倒在车里。晕了好一阵后才勉强醒来,跪着爬起时还有些干呕。
121 首页 上一页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