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峰走进青城区的大厦之时,所有的爱恨情仇已悉数封存。他只尽忠职守,忠于人设,做一个利益至上,唯利是图的恶人黑警和小人。 警察被黑帮传唤多少有些荒谬,不过这里是江城,那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但还有更荒谬的。就比如现在,许森靠在老板椅上,衣着正式,面上带着和气知礼的微笑,对前来的警察说:“警官,我要报案。” 颜文峰正襟危坐,闻言也不由得眨了眨眼,有些怔忪:“……什么?” “颜警官来江城的时日尚短,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叶老板的大名。”许森慢条斯理地给颜文峰介绍,“本名叶箐,乃是江城有名的十恶不赦的暴徒,这些年来劣迹斑斑,坏事做尽,恶行多到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有机会我得给颜警官好好讲讲。” “但哪怕此前没听说过这人,昨晚你也应该见过他了,引发骚乱的源头。听说船上死了很多人,多可怕。”许森感慨,笑望颜文峰,话锋一转又说,“而据许某收到的可靠消息,叶箐的团伙将于今天中午乘船离开江城。 ” “这样的坏蛋,若是放任他为非作歹,让他跑了出去,恐怕对其它地方危害更大。”好市民许先生义正辞严地说,“身为警察,你不会对潜逃的犯罪分子坐视不理的,对吧,颜警官?” 颜文峰为这一段瞎话感到沉默,又为这人无处不在的情报网感到悚然。 知道许森会疯了一样地找季末,所以颜文峰现在才会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一劫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 作为应对,颜文峰事先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包括自己没有按计划行事是因为叶箐搅局引发枪战,清扫队来不及协商就擅自行动,颜文峰判断镇住场子己方损失太大,因此选择放弃计划和撤退。包括利用船上广播将爆破时间通报出来,是因为收到情报说爆破时间提前,这情报泄露来源于金彪的清扫队——现在已经死无对证——总之是不可能见过阿龙的。是因为枪杀三爷立威这一步就已经失败,而船上的客人都是东河区的来宾,所以颜文峰临时变更计划,选择试图救援一船人来获取支持和信任…… 许森没有承认他就是金彪,因而可以把诸如背叛合约一类的事情都推到金彪头上,那颜文峰自然也能把解释不了的事情都称作是因金彪而起。只要没和许森撕破脸,那这出荒谬的戏就会一直演下去。 完全没想到许森对昨晚船上的事情绝口不提,上来先拿叶箐开刀,还非要借颜文峰的刀去斩叶箐,明牌要拆颜叶同盟,引发内讧。 这于颜文峰而言是很大的损失。虽然和叶箐早就不是盟友,而是仇敌了,但…… 颜文峰斟酌片刻,试探着回复:“许先生何必赶尽杀绝。既然叶老板也是道上混的,大家都是同路人,将来说不定还有一起做生意的机会,没必要下死手吧?做人还须留一线。” 许森点了点头,突然问起:“颜警官,昨夜你有没有看见季末?” 多说多错,颜文峰简短回答:“交易时见过。” 许森神情未变,又问:“那你看见叶箐了吗?” 颜文峰顿了顿,答:“所有人都见过。” “实话告诉你,颜警官。”许森轻描淡写道,“叶箐这次登船,就是为了抓季末来的。” 他说:“说不定季末现在就在叶箐手上。” 颜文峰盯住了许森,没有开口。对方沉静地迎接这样的打量,不动如山,对视间流于表面的笑挂在眼底,有些刻薄的意味,引得人身上发寒。 是叶箐带走的季末。这句话本该是由颜文峰说出来的。若许森不信季末和阿龙已死,颜文峰就可以抛出叶箐作靶子,将许森的注意力引开。反正今天一过,叶箐人就不在江城了,许森更难查证季末的下落。 而现在无论颜文峰给出怎样的回答,是附和是怀疑许森的这条“推论”,似乎都是错。 结果因考虑和刻意引导而产生,带着动机,就不够自然了。 颜文峰错失第一时间回复的机会,不语之时,许森已经轻声笑了起来。这次的会见濒临收尾,该送客了。“所以,颜警官明白了吗。” “想横刀夺爱,那同我许森便是死仇。” “现在我将犯罪分子的线索透露给你,让你立个大功,颜警官,你是去,还是不去?” 颜文峰没有其它选择。 离开许森的办公室出来后,颜文峰最后看了一眼大厦的顶层,阳光自那玻璃外墙上反射而出,反倒灼他人的眼。 颜文峰上了自己的车。穿上防弹衣,在手枪弹匣里压满子弹,又取了一副新的手铐,将之挂在腰间。随后是警用匕首,伸缩警棍,电击棒,催泪喷雾……一一检查过后装在警用腰带上,套上了警服。他驱车前往码头,同时通知警队出警开展抓捕行动。 颜文峰在思考能否自己一个先过去找到叶箐,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倒也不怪叶箐选了大白天带人走,这条离开江城的船怕不是早就被许森盯上了。他究竟买通了多少眼线?一面又想着,把叶箐关到江城的监狱实在毫无意义,叶箐出入监牢比进出饭店还要容易。恐怕重点是接下来逮到叶箐后,许森已经替他安排好了“后面的事”。 半路上接了个电话,是宋小白打来的。 “要抓叶箐?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颜文峰开车。“你在哪里。” “食堂外面,我一个人。”宋小白压低了声音,“我们的作战被迫终止了吗。” “嗯,没办法。”颜文峰回答。习惯性地,语气里的不甘心没有显露分毫,他直直看着前方路况。“我等会联络局长报告这个意外情况。” “许森态度很坚决,叶箐一行今天这船是铁定开不过去了,江对岸的部署可以都撤掉了。” “战场已经迁移到了江城。你保护好自己,小白。”
第104章 季末已经写了很多了。连其他干部在负责哪些工作,城区中有哪些经营产业涉黑,经常交易往来的贩子和老板是什么人,常用的交易手法等等,全都写了下来,写了满满一本。 他的记性很好,这些资料交到警察手里,就是要青城区死。就像拆一座塔,先取走塔尖,再砸碎中层,最后挖断底部,从上至下全部毁坏,什么也不放过。 初写时还没有这么大的戾气。心里没有感觉,只道天冷。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身上披着成年男性厚重宽大的外套,一边写一边冻得直哈气。屋里没有制暖设备,也不知道警察队长平时是怎么过活的,靠一身正气抗冻吗。 手冷得快失去知觉,额头却在发热,脑子直冒烟。写到记忆模糊的地方,咬住铅笔的橡皮头,发了好一会儿愣。像是上学的时候老师让背书,默写课文,于是季末将纷纷扬扬的思绪关进心门,只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记忆,敬业地当个默写机器人,并不去想往后如何,结果如何。 颜文峰没叫他今天立刻写完,但他一写就停不下来了。如果停下来,就会回想起漫长的过往,构成他曾经人生的每一天,直到记忆再一次的停留在决裂之时那人震怒而冰冷的面孔。许多无情抨击和轻贱侮辱的话语最后都化为了同一句话:他想杀我。 写得越来越快。铅笔尖突然受力断折,断裂处的碎尖剐杵在纸上,刮破了纸面。季末呼出一口气,松开笔,不想再写了。 厨房门关着,他一早上都没有过去看过一眼。 今天不太想和阿龙说话。 只好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屋子里数着时间一点点流走。 想给颜文峰打电话,又怕坏事,因而按捺住了。额头抵在桌面的边缘,睁着眼睛,等他回来。 季末岂会不知那个人的手段,被盯上了只怕要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这一趟过去得多凶险。 午间,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一个虚拟号打来的。季末趴在桌子上看那串数字,手机震得掌心发麻。他想,他应该知道是谁。 接起电话,季末没有先开口,而对方也不。 时间换了一种方式在流逝,这其中却并非是尴尬的相对无言。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吵吵囔囔,彼方背景音里的人声落在此间极静之处分外清楚。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喊,卸货了——卸货了,快来帮把手。有人低声说要检票,先生,请将身份证拿出来。有靴子踩在摇摇晃晃不稳固的钢板上,哐哐当当。 人来人往。季末听出这是在码头。 打来电话的人走了一程。穿过闹市,将杂音和外人都抛在身后。 电话里清净了。对方到了一处不受打扰的地方。 季末听着,直到喉咙难受,控制不住了,低低咳嗽了两声。 “感冒了吗?”电话里问。 “嗯。”季末回答,“嗓子痛。” 喉咙里肿了,大概有些发炎。嗓子眼又痒又干,刺挠得很。 季末有点想笑,小声嘀咕:“早知道,就把你那个治上火的药留着给我喝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笑声。“那可不行。” “说了很苦,不信?况且,应该早就过期了。”叶箐轻松笑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别惦记了,阿末。” 季末听话,应了。“嗯。” 半晌无言。 季末没有挂。叶箐在沉默过后,于电话那头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我要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缥缈。“你呢,阿末。” 季末的视线落在身前——那本记满机要情报的手写资料就静静躺在桌面上。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不可能善了的。”季末说。 “好。”叶箐不再说什么。他平静道:“等我把其他人送出城去,我再回来陪你。” 挂断了。 季末听见承诺过后嘟声响起。缓慢地回神:“……嗯。” 季末返回卧室躺到床上,决定再休息一阵。不想独自待在后方为叶箐或者颜文峰担心,这除了让人陷入心焦和不安,白白消耗自己的心神以外别无用处。他吃了感冒药,想赶紧将身体养好,恢复精神,不要变成谁的累赘。 …… 那一声惊天爆响炸开的时候,整栋楼都似乎震了一下。 一个巨雷,爆了。 季末不明所以地醒来。他昏昏欲睡,阖上眼,很快就再次睡着了。 第二通电话打进来吵醒了他。 是同一个人打来的。但背景里的杂音更吵了。季末将手机拿远了些,开了免提放在枕头上,手缩回被子,半边脸亦埋在枕头里。“喂……” 叶箐说话的声音都快被乱糟糟的噪声盖住了。 季末模模糊糊地说:“叶箐……你那边好吵。” 叶箐默了默。他远离噪声的中心,跛着步子挪到一阴暗的僻静处,找到了一个能留给他一些时间独处的地方。藏身于小巷内,面对灰蒙蒙的墙体,及漫天升腾、郁积不散的黑烟,叶箐擦去脸上湿冷的水渍,脑海里描绘出一个少年人柔软的卧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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