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舆论的吊诡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网暴奔流将流向何方。到下午四点多,声讨的火力逐渐集中到了云想涛头上——作为“争流计划”的负责人,他明明就在工作群里,目睹了营销号对刘言的围剿,他为什么不及时阻止造谣、删除谣帖?他监管不严,他三观不正,他有利益输送,他和那些直接造谣的营销号一样,是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 吃了一圈瓜的小葵扔下手机,说,该! 然而毕竟是合作方领导,以这样的方式上热搜,大家吃瓜之余还有些唏嘘。凡姐皱着眉头,“这是有人在搞云想涛吧?看这截图,他的对话框在右边诶,是有人用他的账号截的。” “……他得罪谁了?谁会搞他啊?”小葵不解。 这范围可就大了去了,或许是想干翻他上位的下属,或许是跟他有竞争关系的平级,甚至友商对手也说不准。 我抬眼偷偷望向赵非凡。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越皱越紧,又过了十几分钟,他突然推了一把桌子,转椅“嗖”地朝后退出去,然后他起身,一声不吭地朝外冲去。 “非凡?快交班了!”凡姐出声提醒。但赵非凡根本没听见。于是她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去看看赵非凡怎么了。 赵非凡班也不上了,卡也不打了,径直去了地库。我一路追,总算在停车场里拦下他。“非凡老师!”我气喘吁吁地伸手,“我来开车吧。你冷静点。” 大厂的下班本就晚,那夜我们一直等到十一点,才看到云想涛推门出来。他好像很累,但却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一出门就看到了我们,但目光掠过赵非凡时,也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赵非凡大步朝云想涛走了过去,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径直把云想涛揽进怀里,他说,想涛,咱回家。 云想涛安静地任赵非凡抱着,紧接着,他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推开了赵非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观感,明明赵非凡并没有抱得很用力,那是一个介于情侣和好友之间,暧昧的拥抱,而云想涛推开他,其实也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就是一点一点,好像在推开一扇沉重的门。 他看着赵非凡,波澜不惊地把疑问句说成肯定句。他说,非凡,你动我电脑了。
第12章 21. 人是没法自证的。 我眼睁睁看着赵非凡的表情从茫然变得急迫,再变成愤怒,最终嘴唇动了动,却连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他拥抱云想涛的手臂还在僵硬地举着,但他想拥抱的那个人已经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赵非凡一直激烈地按手机,跟云想涛吵哑巴架。最后屏幕一锁,猛地往座椅靠背上一倒,半天虚弱地憋出一句话,“我真没截图……不是我。” 他说云想涛是个工作狂,办公电脑办公室一台家里一台,办公软件各种信息和资料完全同步,就是为了不管人在哪里,都可以无缝切换到工作状态。 而他自从跟云想涛冷战之后,几乎算是半分居状态。他在单位附近的酒店公寓开了间包月房,下班要么在酒店公寓住,要么就赖在办公室休息间。只有在云想涛上班,家里没人时,才会回家换洗衣服。 他说,是,我总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回家;是,我知道他所有的密码;是,我……看了他的电脑,也看到了这段工作聊天记录,但是我没有截图,更不可能传出去——就算我再不赞同他的一些做法,我怎么可能把他的工作聊天内容抖出去呢? 他说,他不信我。 我问赵非凡,你姑且就先别管爆工作微信记录合不合理合不合法吧,如果,没有今天的反转,刘言继续被造谣,你要怎么办呢?你是坐视刘言和他的公司在谣言中翻覆,或是赌一把,等下一个热点把这事儿盖过去,还是,忠于你的良心、底线、职业道德,以及提携之恩,走到云想涛的对立面,把这事儿披露出来? 云想涛在乎的点是工作聊天记录被爆吗?可能在乎吧,但我想,更重要的,应该是赵非凡的选择。 我说非凡老师啊,有时候人的确不能什么都想要,刘言和云想涛,你总得选一头。 赵非凡不说话。他摇下车窗,从口袋里摸出烟,但夹烟的手一直在颤抖,打火机的火苗在等待中被风吹灭,像极了一个爱情的隐喻。 不知幸或不幸,最终这个艰难的抉择没轮到赵非凡来做,刘言这事闹得太大,引起了监管部门的注意,一夕之间,各网络平台都收到了要求,措辞很严厉,要求平台加强管理和引导,杜绝不实信息与网络暴力。 上有雷霆之怒,下有悠悠众口,云想涛他们公司反应很迅速——公司马上发表声明,以负责人云想涛工作失职为由,解除了他的职务。 什么拓疆功臣,什么运营大师,什么九位数流量的高光时刻,都是虚的。当资本需要自保时,所有的title都指向一个归宿:背锅侠。 22. 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又在下班后遇到了云想涛。 那是今年的第一个雪夜。雪从傍晚时开始下,到十二点我下班时,地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银霜,在路灯的照耀下,散发着碎钻一样的细密光彩。 刚走出大楼,我就听见有人叫我。回头看,只见路边一辆车的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云想涛的脸。 我头一个反应就是掏手机给赵非凡打电话。 云想涛公司发声明那天,赵非凡又翘了班,开车冲去了他们公司要接云想涛,但云想涛的同事说他已经走了;赵非凡又回家,所见令他瞠目结舌——那些天没回家的不仅仅是他,茶几上茶渍已干涸,电脑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看样子久没人打扫;而衣橱里,云想涛的衣服几乎都搬空了。 那一天,赵非凡疯了一样满京城找人,去他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问遍了他们所有的共同朋友,但没有一个人能联系上云想涛。 他就这么消失了,如水融入水。赵非凡癫狂了一阵子,甚至跑回老家,专门去云想涛家找,找个什么结果,不知道,他不说,总之,回京之后他就恢复了平静,上班下班,工作健身,日子周而复始,波澜不惊。 只是他依旧没有回家去住,而是继续住在酒店公寓里,我去过几次,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到后来我甚至发现一台豆浆机,稳稳蹲在柜子上,镇守着他现在的生活。 ——他把生活搬到了酒店公寓,至于他和云想涛的那个家,就那么远远地摆着,不去碰,仿佛只要不推开那道门,就能维系着他的爱人还在的假象。 只是今夜,久未露面的云想涛为什么突然出现呢? 他衬衫外搭着一件羊毛开衫,在这初冬吐气成雾的夜晚显得格外单薄。开口,依旧是那春风和煦的模样,他说,苏老师,聊聊? 他为什么要跟我聊呢? 只是这世上大概很难有人能拒绝云想涛,我也不例外。我想了想,把握了一会儿的手机放回兜里,上了车。 我们在冷清的街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车载广播里,专属深夜的情歌一首接一首,不知为何,偏今夜的基调都是伤感,没有缠绵。 最后是我先坐不住,开口问道:云总,你怎么不联系非凡老师呢? 云想涛咂么了一会儿,说,没那个必要。 我说,你不会真的认定了,那个导致你被指责、被开的截图,是赵非凡传出去的吧? 云想涛噗嗤笑出声,他说,你不会真的认定,我就是一个好赖不分的糊涂蛋、是非不明的大恶人吧?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你不是吗? “我承认,在刘言那件事上,我不无辜。”云想涛说,“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非凡的朋友眼中——在你们这些所谓自诩纯粹的人眼里,我云想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这话我没法接。思忖再三我说,这重要吗? 云想涛转过脸来,眼底变得雾气蒙蒙。他说,重要。
第13章 23. 我很窘迫,避开云想涛的目光,看见车上散乱地扔着几张彩票。顺着我的目光,云想涛说,今天运气不好,一组都没中。苏老师,以前我从来都不信“运气”这种事的——我在人生前二十八年,一步一个脚印地学习、考试、工作,我信奉的是付出和收获成正比,信奉的是失去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补回来。 他说,“可是苏老师,遇到非凡,于我而言,就像是中了一张幸运彩票。我接得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得到这个馈赠,也不知道这个代价,我能不能接得住。” “所以非凡问我要不要来做京漂时,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想原来代价就仅仅是这些啊——换一城,换个工作,换个环境,就能得到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当时我真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但直到我抛下一切来到这里之后,才慢慢地悟到,幸运彩票的代价不是一次性付清的,它是一点一点、经年累月地从你身上夺走的。” “我不是天才,但我没法随便找个糊口的工作应付,苏老师,我以前也是个被看好、被重点培养的人吧,既然做了京漂,至少得找一个不次于之前的工作对吧?否则我没法向家人交代,为什么要放弃那么好的前途。” “但那时也不知道是时机不对,还是我正好点儿背,工作并不好找,有时候是人家看不上我,有时候是我看不上人家。我永远记得那天,也是个这样的冬天,我第二十二次面试失败。走出那家公司大门时,有多绝望。那时候我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但工作还没着落,我不知道该怎么对非凡说这件事,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家乡的亲人,尽管那时候他们都在跟我生气,都不接我电话了。” “我跟你说过非凡送过我一张彩票吧?就在那晚,我刮开了那张彩票,没想到居然中了五百块。那晚我约非凡去餐厅约会吃饭——用那张彩票兑来的钱。苏老师你知道吗?那是我们来京那么久,第一次正式约会。我骗他说我找到合适的工作了。非凡特别开心,但其实那晚我很忐忑,因为我不知道,如果下一份面试我还没过,要怎么圆这个谎。” “但可能真的是时来运转,第二天我就又接到一份面试通知——就是之前那家公司。然后顺利入职,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老实讲,对前司,我真的是心怀感激的,它给我提供了尊严、薪水、和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我想差不多了吧?代价付出够多了吧?我对待这份感情的诚意足够了吧?老天没有必要再考验我了,接下来就是该回到一步一个脚印,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的轨道了吧?” “可是刘言……”我打断了他。 “对。刘言。”云想涛低笑一声。“你们总觉得流量生意毫无底线——差不多吧,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有段时间,为此深深地厌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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