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也没想就重按了发送,捧着手机翻来覆去看,总觉得那时候的瓦连京跟现在有些不同。不过两年前,他那时应二十五上下,按理说也老大不小了,看着却仍有一股毛头小子的躁狂感;这几乎是所有俄国男人的特性,某个时间点之前永远是青少年,这个时间点可以是二十岁,也可以是六十岁,此前他们是面含怒意的哀愁,指不定下一步会做出什么疯事来,然而过了这个时间点,就只剩下哀愁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瓦连京正在经历这个时间点,他虽还总是生气,也总是打我,但与这照片上的神情大不相同,是一种消散的怒意,会很快被哀愁取代;我现在早已不怕他发怒,甚至隐约有些期待,好像这代表着他还年轻,还没有疲倦。 发愣半天,我突然想他得厉害,一溜烟蹿到屋子外头去,瓦连京正在那儿弄他的车,见我出来,斜眼一瞥:“怎么了?” 我嘿嘿笑着,扑过去搂他,脸在他背上乱蹭。他被我搞得左摇右晃,骂道:“你又发什么神经?”语气却平实,再无忿然。 我说:“我如果被遣返回去了,怎么办?” 他不吭声,帕子擦着车窗,好半天才说:“……能怎么办?难不成我还要跟移民局抢人?”随后胳膊肘顶我:“滚开滚开,净碍事。” 我松开他,趴在车窗上死乞白赖地问:“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他砰得把车门一关:“跟你走干什么?我又不会中文。” “我们去别的地方,”我凑过去说,有些激动,“我们去美国,去欧洲,去不下雪的地方,冬天不比夏天长——” “纽约巴黎也会下雪。” “那我们去洛杉矶!去迈阿密!”我叫起来,“我们在海边租房子,你可以一年四季光膀子;我们会有阳台,草地,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冬天我们仍旧可以回俄罗斯看雪,如果我还能入境的话——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能结——” “伊万,”他猝然打断我,“换衣服。该去接你朋友了。” 我戛然而止,后半句话呛在喉咙。我想这些话对他而言过于突兀了,毕竟我才醒来不久,与他在一块儿也不过半个月;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十分想说那些话,它们在我脑中盘旋已久,起先只是模糊的爱意,但倏地成长为强烈的渴望,我隐隐感到这也正是一种希望。 我跟着他上了车,一路无话,气氛颇为滞重。等到了机场后,瓦连京才率先开口:“正好,他们航班刚落地。” 我点头回应,与他一起坐在大厅等。晁劲函那人动作从来都慢,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瓦连京简直坐立不安,指头不断相搓,他一犯烟瘾就这样,只是不知究竟因为磨叽的晁劲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正出神想着,忽然背后有人大喊:“——蒋奇莞!” 我登时喜形于色,从座位上跳起来,然而等我转过背去,没见到晁劲函的影子,却是一个头发火红,挂了一身链子的人挥着手。不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将箱子一甩,大步上前,二话不说紧搂上来,整个人几乎挂在我身上,同时语无伦次喊着:“你这傻|逼怎么屁也不放一个就来莫斯科了?!”后又放开我,认真端详:“晁老憨说你脑子出问题了,还记得我吧?” 我盯着他脖子上一圈密密麻麻的纹身,震惊得说不出话——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前男友罗凯琪。罗凯琪是我国内大学的同学,上学那会儿就是个爱出风头的,搞了个乐队,作风极其混乱,爷们姑娘来者不拒,然而究其本质算是个0号,这也是本骨肉皮转正的重要原因之一。后来分手是他把我绿了,说老实话也是在我意料之中,所以并没太大反应。这厮虽然作风口碑极差,但当朋友处却是个单纯讲义气的,与我又合得十分来,于是之后也常常联络,约着看演出什么的。只是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瓦连京站了起来,我连忙把身上这人推下去,转头对他说:“这是,呃,我一个过去的朋友,叫,叫……” “尼古拉斯!”罗凯琪抢先道。我没忍住呼哧笑了,什么玩意儿,尼古拉斯凯琪吗。 罗凯琪毫不理会,热情洋溢地去握瓦连京的手:“你好你好,瓦连京是吗,久闻大名!” 瓦连京动动嘴角,没说话;恰在此时,晁劲函出来了,苦着个脸,我立刻冲他挤眉弄眼一番,意为怎么把罗凯琪也带来了。 晁劲函眉毛一撇,不住摇头,大概在说不是他的锅。瓦连京之前跟晁劲函见过面,寒暄了两句,罗凯琪趁机把我拉到一旁:“草,瓦哥太帅了吧!本人比照片还好看!”又凑到我耳边悄悄道:“他那个大不大?好使不好使?” “大是大,”我点头,“好使不好使就不知道了。” 罗凯琪一副不可置信,随后又痛心疾首:“都泡毛子了你怎么还做top——” 我见他要口出狂言,赶紧捶他头:“你妈的闭嘴。你怎么过来了?” “你断网消失一整年,怎么联系都联系不到,我以为你死了呢。”这人脑袋缺根筋,说些话总让我额角暴跳,“那天你突然上线,还定位莫斯科,我就马上打电话给晁老憨了,果然……不过他说你出车祸失忆了,真的吗?我看你记我记得挺清楚呢?” “是忘了一些事,”我挠头道,“有些又没忘。比如跟瓦连京搞过对象我就一点想不起来,但是在莫斯科走过的路又都想得起来。” 他啧啧两声,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一把搂住我脖子:“跟我搞的对象印象很深刻喔?现在我也不介意跟毛子哥哥三明治……” “哎呀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扒开他手,警告道,“你放老实点哈,我跟你瓦哥正打得火热,你别给我出些花名堂。”他作势惋惜,这时晁劲函由于社恐体质已经停止交谈了,站在一边尴尬,我赶紧过去救场:“咱们先找个地儿吃饭?吃啥呢?” 罗凯琪一听吃饭就欢呼起来,扑过来闹腾,我心内大惊,使劲对晁劲函做眼色叫他把这人架走,同时偷偷瞥向瓦连京。只见他面无表情,两手揣在兜里,没在看我,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于是我又问了一遍,他这次终于抬起头:“你们商量吧。我去抽根烟。”随即脚跟一转,朝着吸烟室大步迈去,消失在转角处。
第13章 秘密 机场大厅里等了半天也不见瓦连京回来,我隐约感到有些不妙,连打几个电话后终于通了,那头是汽车鸣笛声,问他在哪儿,他停顿了几秒,说,你打车吧。随即挂了我电话。 我拿着手机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把我跟那俩丢机场了,不妙的预感成了真,难怪从刚刚开始他不怎么说话,我先前以为是他怕生,现在看来倒是因为心情不佳。可我不明白,若要是因为罗凯琪和晁劲函,他们统共才见面两分钟,不高兴到甩手走人这个地步也实在说不过去,难不成是我惹了他了? “怎么了?瓦连京人呢?”晁劲函察觉到我怔愣,问。 我这才回过神,捏着手机:“咱们打车走吧,瓦连京临时有事。”又故作欢欣道:“带你们去吃市中心有家馆子,猪肘子香得要命。” 我只得现场yandex网约车,这时又是高峰期,等了好一会儿才来了司机,那哥们儿显然是个脾气急的,一路左拐右闯,到目的地后,后头两个刚坐完飞机的已经奄奄一息了。吃饭时候罗凯琪不听劝,非要点酒,半杯下去后已经开始抱着晁劲函叨“我爱你老兄”“我爱你憨憨”,惹得旁桌的老俄频频看过来,啧啧称奇,说从没见过半杯就倒的。 我看看表,已经八点了,按瓦连京那个性子应该已经自己随便弄了点东西吃了,但我还是发了短信问他想吃什么,我给带回去。发完之后理所因当地没有得到回复,我举着筷子愣神,晁劲函一瞥,问:“吵架了?” “没,不算吵架。”我闷闷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握住晁劲函,“哎,我问你,瓦连京知道他吗?”我朝罗凯琪努努嘴。2﹕③0﹒6%9﹑2ˇ③96﹕日更% “知道啥?知道罗凯琪是前男友?”晁劲函翻了个白眼,“我哪晓得他知不知道!又不是我在跟他谈对象!” 我恼得大叫一声,揪着头发:“我觉得他生气了。” “生啥气?他不喜欢罗凯琪?”晁劲函问,又诚惶诚恐,“还是不喜欢我?我是不是不该来?啊?” “唉没有。”我瞧他一脸比我还紧张的样子,更加心烦,只好摆手道,“算了,跟你们没关系,万一他就是有事呢。”末了再加上一句,“你别跟罗凯琪说这茬。”毕竟这厮能想着坐飞机来看我,还怪叫人感动的。 晁劲函瞪着眼睛点头,一个劲问我:“那后头几天是不是最好别见面?” “哪这么严重。”我虽这样说,却也不能保证;想来想去多少不是滋味,这么多天了,我跟瓦连京同吃同睡,简直如胶似漆,我的一切他都熟悉,就连我忘记的他也一清二楚,我是对他露胆披肝,可我不敢说他与我是坦诚相待——我知道他有事瞒着我。我感到他十分不想提过去的事,每每我想试探问问他曾经分手的事,他总是神情僵硬,回答模糊,久而久之我便不问了。我想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我伤他心、他伤我心,还能有什么事?我压根不在乎,毕竟按他那个性子,想必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想只要当下我爱他,这就够了。 可是没想到问题并不是我在不在乎,我感到他的沉默正在伤害他自己。他究竟为什么甩脸色? 吃过饭将行李放回他们酒店后,罗凯琪半醉不醉,还想去闲逛,晁劲函拗他不过,只对我说:“你赶快回去吧,我们改天再说事。” 我点点头,有些犹豫,又转过身:“你跟我爸妈他们怎么说的?” “我还当你不会问呢。”他蹲在地上开行李,“放心吧,我跟你妈说的你在北京备考,你爸……没来问过我就是了。不过每个月钱还是在打,我都给你放在那儿的。” 我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那儿低头跺地板,晁劲函嘟嘟囔囔:“你妈几次想来北京,问你钱够不够花。我想你们见面又要吵架,都给劝回去了,我说您现在回国不安全,用你号码给她发了几条短信才瞒过去了。谁想到你人都不在国内,幸好没让她去北京,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他瞥我一眼,继续道:“你妈最近过得挺不错,听说在那边儿赚了些钱。她说想见你得很。” 我苦笑:“我现在这样,哪儿能见她。” 晁劲函耸肩,关上行李箱:“就是啊,让人给藏了一年,脑子都糊了,还继续跟人谈对象,学也不上,病也不看,你说你过的什么日子?之前那个样子——唉,你忘了也好,这失忆指不定是老天安排,叫你俩重新来一回。既如此,你就听天由命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别把自己搞死了就成,我可没法跟你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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