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明说,但我听懂了。”手机又震动起来,这回凌厉没有犹豫,果决地挂断来电,随后点进通话记录,直接把号码拉黑。他对着屏幕发怔了片刻,缓慢地将手机放进口袋里。闻听没有催促他的解释,默默抬头,在他出神的瞳孔里不费力气地寻到怅然的情绪,于是挪动身形,让自己站得离他更近一点。香樟树的恬淡气味在微风中悠悠地浮动。 “他以为我已经工作了,问我去了哪家公司。” “啊……”闻听微张开嘴,自喉咙口发出一声轻轻的回应。 “他是想找我要钱的。” 嘴角不忍地向下微撇,他试探地问:“会不会是关心你?” 凌厉自嘲地笑了:“他?” 他们的接触不多。男人对自己而言,从来都是一个活在幻影里的人。都说不再存在的更容易被虚拟的想象勾勒得更好,他不知道这说法是否有理,反正在男人身上绝未生效。即使已经成为遥远而短暂的过去,也因蛮不讲理的血缘关系在自己的童年时期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可是,即使只经历了那么短暂的联系,他却能够如同面对相识甚久的熟人一般,清晰明确地破译他在诉说时每一个细微的尾音,从短暂停顿的当口知悉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潜台词。不知道究竟是男人隐藏得太糟糕,还是血缘关系天生就给予他们相互了解的可能。 如果能够选择,那么他更希望是前者。 闻听不说话了,没有什么比当事人的认定更能令人信服。凌厉将手机抽出来:“我还是和我妈说一声吧。” 他点点头,却见凌厉的动作顿在原处,只对着锁屏的界面看了几秒,就又放回口袋里:“算了。” “怎么了?”他建议道,“我也觉得和阿姨说一下比较好。他来找了你,说不定也会去找她。” “找就找呗,他也不是没找过。不过我妈在国外,他这会儿估计也找不到。” “那万一阿姨相信了怎么办?” “相信什么?” “要是他管她借钱呢?” “不可能的。我妈绝对不会搭理他。”凌厉又笑起来,“我也是到最近才知道原来我还心存侥幸。” “那也不是你的错。” 他没讲话,摇摇头,蹲下身,向后倚靠在树木粗壮的树干上。闻听看着他的发旋与肩膀,从衣领处透出的骨骼的形状,心里也变得沉重,压得他喘不上气。他移开视线看向远方,越过交叠错落的树枝间隙,望见不远处的一汪波光。 心里一动,他也蹲下来,对上凌厉的双眼:“诶。你想不想去散散心?” 闻听的眼睛亮亮的,盛满了关切和担心,还有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 胸腔里的难受与失落被突如其来的提议驱散了一些,凌厉强迫自己扬起嘴角:“散心?去哪里?” “嗯!”他被凌厉的笑意激励,“你没去过的地方,藤村。” “藤村?茶庄吗?” “不去茶庄。”闻听压低一点声音,像害怕被人听见,“我之前打工的时候,经常去一片湖里划船。是那边的哥哥告诉我的,游客很少,只有本地人才会去。你要是想的话,我们可以去租辆小船,很漂亮的。” 他听得入了神,不料这片小地方还有他未曾领略过的好风光。笑也不再勉强,此时与其在这里跟坏情绪内耗,还不如跟闻听去外面转一转。最近天气和朗,月色明亮,饶是想想也知湖上泛舟会有多么惬意。 闻听看他没有立刻答应,显出几分困扰:“不过我们现在骑车过去,可能有一点晚。” “不就是隔壁的村子么?去吧,我开车去。我也想去散散心。” “那太好了。”闻听抬起脚步,带他朝林子外边走,“早该带你去的,只是不知怎么一直没有记起来。” 他们走到停车场,凌厉启动了汽车朝藤村的方向开,余光里瞥见闻听在好奇地打量副驾驶前方的储物格,便直接伸手替他拉下来:“都是餐巾纸和创可贴之类的杂物,没放什么东西。” 他被看透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刚才在看怎么开。” “掰一下按扣就开了,这会儿直接压上去就行。” 闻听点点头:“等我在学校的事情稳定下来,也该去学车了。” “好啊。那下回再来临溪,就你开车带我。” “没问题。” 他弯了弯嘴角。跟随导航的指示在路口左转,远远地已然看见藤村入口处的标识牌。 “明天没什么事情的话,要不陪我去镇上转转。” “镇上?” “嗯。我们上回去的商场。” “你开车去吗?” “是啊。”他打量了一下闻听的表情,“怎么,你怕我车技不过关。” “我可没有。”闻听笑道,“只是有点意外,感觉没怎么坐过同龄人的车。” “怎么是同龄人呢,我比你大两岁。” “那也差不多嘛。”他指向前方亮着微弱灯光的小屋:“这里。” 凌厉在路边暂时停靠:“这边不能停车,我得去找个停车场。” “你等等我,我叫里面的哥哥带我们去。”闻听解开安全带,一推车门快步跑了出去。没过多久,与一个男人从屋里并肩走了出来,一起坐进凌厉的车里。他们简单打了个招呼,男人指向前方的岔道:“那边稍微开一点,就有片空地。”转向闻听讲道:“今天下午正好我小侄子来,我带他去划船,划完也没收起来,就系在湖边上。现在我都懒得收,反正也没人拿,下次你来要是我不在,你直接去玩就成,那地方你熟悉。” “好咧,谢谢肖哥。” 他们顺利停下车辆,跟随肖哥的指引,沿着小径抵达湖边,看见倚靠在岸旁的小船,船尾堆着两件救身衣。 “都摆上救身衣了。”闻听笑着调侃道。 “给游客救身衣是标配呀。反正也有得多,我索性拿了两件来。你们要是不穿,搁在旁边就行。” “好。” 凌厉跟闻听朝湖边走了两步。肖哥站在后面没有动,见闻听去拿船尾的救身衣,叮嘱道:“那你们自己玩吧,小心点,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好咧肖哥。”闻听大声地回他,“那我一会儿划完了,就还是停在这边吗?” “对。你看见那个桩子了没有?等回来的时候,你就把绳子照旧系回原处,直接走就行。” 闻听俯下身,拉了拉缠绕着木桩的绳索:“行,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啊,还有游客在呢,我怕他们打电话。” “你快回吧,麻烦你了。” 肖哥朝他们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闻听将救身衣递给凌厉:“虽然我划船很稳,但还是穿一下吧。” 凌厉笑看他一眼,听话地套上救身衣,蹲下来帮他解开绳子的结扣。闻听也穿好了衣服,熟练地撑起横亘在船中的木桨,利索地迈进小船,在船身轻微的晃荡中对他展开笑颜,邀请他道:“上来吧。”
第42章 泊舟 凌厉在地面上顿了顿,抬起左脚,踩在闻听方才的落脚处,总体虽仍平稳,但船还是不可避免地晃了晃。他第一次坐这样简陋的小船,难免慌神,下意识地微蹲下身,手被闻听握住了。 闻听张开双手,牢牢地托住他的手掌,在左右来回的摇曳中传递出一些令人心安的沉稳。他也用力地回握,从相触的肌肤间感受到对方微凉的体温以及掌丘柔软的触觉。 他们在船中隆起的两块木板上坐下来,膝盖对着膝盖。闻听抽回手,扬起船桨,朝岸旁用力地一撑,小舟随水波荡漾,悠悠地离了岸。 驾车行驶的路上他也曾目睹藤村的热闹,岔道口亮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市集上的流行乐与嘈杂人声也透过车窗微开的缝隙清晰地传来。然而不过是转过几道岔口,他便被带到这片秘密的领域,倒真有点引入桃源的惊喜。 这里徒有寂寂暗夜,潺潺水声,一只小舟,一双人影。船已到达中央,月色落在不远处,在湖面碎作零星波光。 “紧张吗?”闻听忽然问,“别担心,我之前常来划船的。” 他才发现自己仍坐得笔直,双手抱住膝盖,紧紧地靠在一处。有点不好意思地放松身体,稍向后挪了挪:“我不担心,就是有点紧张。” “以前没坐过船吗?” “坐是坐过,但都是在景点坐的。”他张口手臂比划了一下,“那种,比这个大。” “我知道,有划船师傅的。” “也有没师傅的。在西湖,自己踩着划。”他回想道,“但那是好久以前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闻听摇摇头:“我没去过西湖。” “杭州离这边不远。” “对。计划过去的,忘记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就没去成。” “以后……”未说出的话堵在喉咙口,心跳变很沉重,无法担保的承诺呼之欲出,还是被生生压回心里。以后我们一起去。 闻听对他一笑,像是听懂了,给他个台阶下,“以后我会去。” 他勉强地扯扯嘴角,笑得难看,心里也不舒服。这一点难受牵动起其余的心绪,方才因为划船而暂时忘记的关于父亲的心事此时也再度被记起。他重叹一口气,微向后仰,手肘撑在船板上,借着支撑的力道仰头望天。 “有的时候我挺奇怪。”他开口,依旧望向夜空,心里安心地确信闻听一定在认真地看着自己,“你说,既然没有准备好,为什么要生下我呢?我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他们大概只觉得我娇生惯养所以脾气大,可是我小时候过得真的很不开心。那些话里话外的东西,他们以为只有自己听得懂,觉得小孩子不明白吧,实际上我都听得出来。所以呛他们几句又怎么了呢?我真希望他们也能直直白白地呛我几句,不要在那里打哑谜,搞些有的没的的小动作。” “我真的挺恨我爸的。真的恨他。但我对别人说我不在意,对我妈说我已经把他忘了,其实我真的恨他,有的时候连带着我妈一起恨。他们围着凌云高高兴兴,我一出房间门就突然不说话的时候,还有在我妈面前装好人,等她一走就变脸的时候,以为我听不懂当着我的面说我妈、说我有多么不好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他们。最恨的就是我爸。” “我现在是觉得所有的希望都结束了,恨也要结束了。我再也不想恨他了,最好就忘记,早一点忘干净。” 鼻腔一阵酸,他不动声色地扬起左手,抹掉眼角的湿润。坐直身子,对上闻听忧伤而关切的双眼,他抿了抿嘴唇:“闻听,我这样说你会觉得我不知道满足吗?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那不一样。”闻听很快回答。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一番措辞后道,“我是很羡慕你,可是那不一样。缺失的就是缺失了,用其他的东西也弥补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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