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江芸来看看他。 江芸似乎总在外面忙碌,一年到头来不了青城几趟,每周一次的电话像是在完成任务,急急忙忙的,五分钟一到立马挂断,不管施砚话有没有说完。 太多的诉求憋在心里,先开始施砚还会求着她来陪自己,被搪塞过几次后他学会了闭嘴。 时间一长,千千万万句对亲情的渴望就挤压成了一块压缩饼干,他沉默惯了,咽下饼干,再想说时已经说不出口。 或许说了也没用。 说了江芸也不会回来。 江芸在和施砚亲生父亲离婚没到半年就有了新的家庭,二婚时她还怀着施砚。 施砚不怪她。 毕竟他的生父是个花花公子,婚前婚后被抓包的出轨都有五六次,江芸图他长相,以为她能让渣男浪子回头,终于在怀胎两个月亲自捉奸在床后才彻底死了心,毅然决然地要离婚。 如果不是医生说她体质不好,不宜人流,施砚可能在没成型的时候就已经去投下辈子的胎了。 他的继父是个上市公司的老总,有钱多金,年纪不小但会疼人,江芸有了上一次失败的婚姻经历,对爱情早没了向往,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施砚知道江芸不喜欢他,他能理解。 所以即使江芸在肖荀出生后没几年,害怕继父因为他的存在而心生嫌隙,把他留在青城一个人住,他也没有怨言。 好吧,或许有过一点,可那不重要,因为没人关心。 施砚讨厌热闹,也讨厌独处。他不习惯叽叽喳喳围在一起大吵大闹,也不想形单影只地游离在人群之外,老师找过他,隐晦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江芸也找过他,问他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其实他只是缺一点爱。 于是他试着去交朋友,但失败了。 没有在健康的环境下长大,他很难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说话太笨,行事僵硬,那些他试着去接触的人总会在一段时间后不留痕迹地疏远他。 施砚最后还是选择归于沉寂,把自己关回了黑色的密闭空间, 一个人有不好呢? 人就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要长相出众,成绩优异,也能一路顺风顺水,活得很好。 他被挤压在黑色方盒里踩着雨水走了很多年,世界对他来说是纯黑色,见不到热烈的阳光和明媚的晴天,天空总在下雨,他没有伞,淋了一路。 人人皆知青城三中的施砚是与人疏离,少言寡语的孤僻怪人,无人知晓他会在空旷别墅里变成一只湿透了的落汤鸡。 * * 人的一生那么长,世界不会一直是黑色,方盒不是无孔不入,总有些其他的色彩能顺着边角缝隙渗入进来。 比方说,蓝色。 在施砚中考结束的那天,青城又毫无预兆地下了瓢泼大雨,他没带伞,碰巧张姨回农村操办儿子婚礼,没人来接他,施砚也懒得躲雨,提着文件袋站在校门口,等其他考生都被家长接走后,在空旷的大街上像个孤魂野鬼游荡。 他原本打算坐公交车回去,但走到公交站台下,低头看着不断滴水的衣摆和每走一步都能挤出污水的鞋子,想了几分钟又顺着站台离开了。 反正已经湿了,再多淋几步路也不会怎么样,反倒是公交车上人挤人,也许车上的一些人带了伞并没有被淋湿,他上去反而会给别人带来不便。 淋雨而已,大不了发烧生病,谁在乎呢?他吃点药就会好,没关系的。 施砚这样想着,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因备战考试一直没剪的头发稍长,被雨水一股脑地浇盖在脑门上,遮挡视线。 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回家的路走到一半大脑就开始昏沉发热,后来实在撑不住,随便找了家有门沿的小商店,蹲下身靠在墙角,脑袋里像浆糊一样缠着。 门沿太短,遮不住多少雨,噼里啪啦的水花依旧无情地往他身上砸,啪嗒,啪嗒,啪嗒,砸进他耳朵里,快要把他震聋。 他想进小商店买把伞,一摸口袋却分币没有。 算了,再走几步就到了,洗个热水澡吃几粒退烧药,很快就会没事。 施砚这样安慰自己。 可他的头越垂越低,像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雨太重了。 但也不是全然不清醒,他那会儿还有心思思考,如果江芸看到他这个样子会多关心他两句吗? “你还好吗?” 就像这样关心他也可以。 “同学?” 头顶的雨停了,一只温暖的手带着略微破旧却很干净的手帕盖在了他头上,替他一点点擦去冰冷的雨水。 或许是莫名的自尊心作祟,他突然生了惧意,在手帕快要擦到他脸上时伸手抓住了它。 抓住那只手,和那张手帕,紧紧盖在自己脸上,不让这位好心的陌生人看到他的面容。 太狼狈了。 他怎么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谢谢。” 施砚声音沙哑,透着潮湿的凉意。 “我跟在你后面好久了,啊不,我不是在跟踪你,就是碰巧路过,我跟你是一个考点出来的,看你一个人淋雨走,摇摇晃晃,怕你出事才跟着,你是不是不太舒服?我有手机,要给你家长打电话吗?” 施砚摇摇头,喉咙开始干痛,这是发烧的前兆。 “家长不在?还是忙啊。”这位好心的陌生人很为他担忧,自顾自地咕哝,“中考结束都不来接,连我爸都会大老远地从村里赶来,那你怎么办?” 施砚还是摇头。 陌生人的手机响了,是当时很流行的彩铃,他接通后说了几句施砚听不懂的土话,语气匆忙,像有急事,施砚只听清了最后一句“好好好,马上到。” “我爸在饭馆等我了,要我赶紧去,我把伞留给你,你别再淋雨,注意安全,哦对,我这还有十块钱,你看看能不能用的上。” 温热的伞柄被塞进施砚手里,连带纸币和那张手帕,混着淡淡清香,一同留给了他。 鞋子踩在水洼上奔跑的声音在施砚耳中渐渐远去,周身空气再度变得冰凉,只是这回没有了滴滴答答的雨,那些讨人厌的雨水被这把从天而降的伞拦在了外面。 过了很久,施砚才慢慢动了一下,他把手帕从脸上移开,布料上锈着一只形状怪异的黄鸭,再抬头,伞是浅蓝的,支架半生锈,关上时会像老旧的折叠椅一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打开。 嘎吱。 合上。 嘎吱。 施砚像见了新奇玩具的小孩蹲在那玩了半天的旧伞,后来玩累了,一屁股坐到满是污泥的地上,大脑逐渐清醒。 他把伞架在肩头,先是无声地笑了一下,随后嘴巴扯平,眼泪流了出来,混着雨水,从眼角流出,一点点没入发尾。 他记住了那个人的声音。 从此黑色的方盒加上一抹温暖的浅蓝。 * * 施砚的卧室里有一把伞,一把浅蓝,半生锈的天堂伞,藏在他床头柜的第一层。 伞已经不能用了,张姨有天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了它,以为是废品没多问就给扔进了垃圾桶,晚自习施砚回来习惯性地打开抽屉,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他焦急地四处翻找,直到张姨一头雾水地询问后告诉他那把伞刚跟垃圾一起丢去了楼下垃圾站。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施砚万万不会相信他还会有去翻垃圾的一天。 所幸在垃圾被运走前他找到了那把伞。 伞上沾着烂菜叶,散发着隐隐臭味,施砚却如获至宝,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带回家仔细洗去上面的脏污。 张姨惶恐地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少爷,我看它已经坏了,不知道你还要,才给扔了,下次不会乱碰你屋里东西。” “没事。”施砚简略地回道,他全部注意都在伞上,再加上找到了伞的主人,心情格外的好,并不打算追究。 是的,他找到那个人了,叫陶画,很巧,就在他隔壁班。 今天是高一开学的日子,早上他坐在靠窗台的地方,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来那声音已经离他远去,他只能靠推测猜想是刚刚转弯的那个学生。 穿着白色短袖,嘴角洋溢着笑容,侧脸惊人的漂亮,路过他时在说:“那你怎么办?” 无论声调还是语气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之后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耳朵也放在外面,一上午过去终于摸清了那个人的名字,叫陶画,在他隔壁班,也坐在靠窗的位置。 当然他不会轻易定论,毕竟人的声音有可能相似,谁也不敢肯定这一定是给他送伞的那位。 于是中午施砚去的很早,两点上课,他一点就赶去了学校,带着那张手帕,他把手帕放在陶画桌子上,第一节下课后假装无意经过隔壁班,果然听到陶画在惊讶地和同桌说他前段时间丢了的手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教室。 笨蛋。 连手帕送人都忘了,还以为是自己弄丢的。 所以要把伞还给他吗? 施砚想了一宿,在窗外出现第一缕阳光时决定留下伞,他想给陶画还点别的东西。 * * 先开始他以为他是想和陶画成为朋友。 成为朋友的第一步是了解,充足的了解才能让两人的相处更加自然,他开始偷偷地观察陶画,在每个课间的擦身而过,在班里流传的隔壁某帅哥的八卦,在课间操斜向右45度角的纤细身影,以及并不顺路的回家路上。 日积月累的观察后,他发现陶画喜欢发呆,身体素质不太行,喜欢垃圾食品,比如辣条可乐之类的,但很少自己去买,总是蹭同桌的或是其他班小女孩给他送,尤其钟爱火锅,经常在回家路上闻火锅的香味。 了解已经够了,那么要怎么开口和陶画打招呼呢? 施砚又想了一宿,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如法炮制,在中午一点来到学校,往陶画桌上塞了一张小纸条和一包卫龙。 ——星期天跟我去吃火锅。 他在隔天中午收到了陶画的回信。 ——死骗子,别烦我,快滚。 辣条倒是没还他。 施砚低落地拿着纸条走了,很显然,陶画拒绝了他的邀约,第一次搭话尝试失败。 回家后他反省,是不是这一句话写的不够诚意,太轻浮了?要不要专门拿张信封,写篇小作文塞里面去和陶画仔细介绍一下自己呢? 可他又不善言辞,不知道该写什么。 先写再说吧。 施砚买了信封,和无数张信纸,他决定等写出最满意的一张再给陶画送去。 算了,这张写的太生硬。 算了,这张写的太啰嗦。 算了,这张……这张字写的太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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