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去?”简行严从后面追上来问。 “我还有事要忙。” “家里的佣人足够了,栗少爷。”简行严没好气地提醒到,从今天起他们就正正经经是一对兄弟了。 可谁也没有规定不能喜欢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你别叫我栗少爷,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我还是叫你小栗子,我们不能还和以前一样相处吗?” 甘小栗注视着简行严,简行严穿着一身灰绿色的细格子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块绢丝的方巾,他的脑门上有几缕头发垂下来,衬着他棕黑的眼睛湿润又多情,这双眼睛里印着甘小栗的影子。 一股暖流击中了甘小栗的心,他所有的坚强和镇定在这股暖流之下溃不成军,两人近半年来的相处场景走马灯一样在他脑中闪过,从最开始的新客和密斯特简,到高记的小伙计和简少爷,再到半真半假的跟班和少东家,现在变成了兄弟……可他所受的煎熬却并不因为自己地位的提升有分毫减少。他倒是想回到从前,回到自己压根就不认识简行严的时候,回到自己还在鄞县樟树巷子的家。 当他再度在心里描摹简行严的脸,发现这张脸无论如何英俊,总归也有一半脱胎于简旌,脱胎于这个让他永远失去樟树巷子里的家的元凶之一。 “你还叫我小栗子吧,”甘小栗的前半句令简行严一喜,可喜悦的光彩马上就随着后半句而黯淡下去。“毕竟大家都这么叫我,我习惯了。放开,我这会儿练车去。” 王富贵升职之后,阿甲想当司机的愿望落了空,司机一职被简旌交给了甘小栗。简旌还让王富贵在空闲的时候带甘小栗练车,几轮下来甘小栗学得很快,已经可以独自驾驶一段路了。 “太阳都下山了,练什么车?”简行严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放。 “你又不准我去厨房帮忙,还不让我去练车?” “我跟你一起去!”简行严使出痴缠的本事。 甘小栗唯恐动静闹大了惹来旁人,又怕简旌从书房出来看见他们,只好同意简行严的提议。 太阳一坠到山的西边,红绸子一样的晚霞就在天空里铺开来。 甘小栗把车开得很慢,握住方向盘的手还出汗了,他偷偷瞥着副驾上的简行严,要不是这家伙同在车上,他也不至于开得这么紧张。 他们所过之处比往日萧条,原来英国人扎堆的酒吧街也关门了一半以上的店铺,剩下几家门可罗雀,连招牌也歪歪倒到。甘小栗把车开到本头公巷里,路过了章亭会馆,他在不远处猛踩一脚刹车,汽车嘎吱一把熄火了。 “怎么了?”简行严被晃得差点咬到舌头。 甘小栗手指着车窗外:“你记得那边以前有个炒米粉摊吗?” “唔……我不常来这里吃早饭,所以没印象。你知道的,我喜欢吃高记对面的那家’云吞面’。” 要是平时,甘小栗想起简行严喜欢的云吞面是“只要云团不要面”的那种一定会乐得笑出来,可是现在他半点笑意也没有。“你看你就是这样不在意的人。” “不知道炒粉摊也要被指责?”简行严不懂。 车里只有甘小栗和他,和路灯送来的半片光彩。 “可我恨你又恨不起来。” “那……那不是挺好的么?” 甘小栗伏在方向盘上侧着头望着他说:“因为你像个傻子。” 简行严注意到对方用了一个“像”字而非一个“是”字。 甘小栗继续说:“刚才我说你是个不在意的人,长得也体面,穿得也优雅高级,在英国念过书,家里有花不完的钱,可是我看你——”他伸手戳了一下简行严的左侧胸膛,“反正长相是天生的,有好衣服没必要藏着不穿,去英国念书那是你家里人的主意,至于家里的钱,有钱就拼命花,没钱就算了,还有你从来也不谈保卫祖国和抵抗侵略,你却掏钱给国内的军队捐飞机。” 简行严仰着头想,是有这么回事。 “我以前还问过你,你的祖国是哪里,你根本答不上来。” “这种事……这种事……我一个侨生,我妈还是个娘惹,槟榔屿又是个殖民地,我很难把这种事说清楚……”今天的简行严表达能力格外差劲。 “好吧,先不说这些,简行严你知道吗,在圣约翰岛我曾经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望着你和英国人聊天的样子,那天你真的特别好看,令我觉得自己卑微到尘土里,我刚刚才想明白,为什么我要对那个场面念念不忘,就因为你那副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样子——往好处说就是对一切都不在意,往坏处说就是装傻。 简行严一愣,这话咂摸着好像有点…… 真情告白的意味? 一声虫鸣尖锐地刺破了沉默,一只该死的虫子不知什么时候爬进了车里打断了他俩的二人世界。
第92章 夜的抒情诗 “小栗子……我斗胆问一句……其实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滚蛋,你这杀父仇人的儿子!” “你知道了啊……” “废话,你爸亲口承认的。” “所以你也喜欢我吗?”亏了简行严还能把话题拐回去。 “我早同你说过了,我对你很失望,怎么会喜欢你?你也说你爸收我当养子是有所图谋,所以请你放一百个心,没有人会让我们做一对真的兄弟,你简少爷在家里以前怎么来现在还怎么来,让我们本本分分、客客气气对待彼此不好吗?” 本分——本分——客气——客气——兄弟——兄弟,那只虫子挂在车窗如是唱着。 简行严抓起一份报纸朝车窗拍去,虫子身子一翻掉了下去。 简行严摇着头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的,我喜欢敞开心扉。” “敞开心扉?”甘小栗几乎被他气笑了,“我倒像让你看看我的心有多黑,刚刚开车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要不要就把车开到海里,或者撞上大树,总之把你弄死算了,哪怕叫我陪葬也行。” “多谢大爷不杀之恩。” “你不怕我真的动手吗?” “你若有这个心,这会儿我已经凉了。” “下回再试试看吧!” 简行严见甘小栗的情绪已经下去了,便故意轻松地说:“到了下次你就会舍不得我了。”他把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汽车座椅上近似疯狂地想,要是跟甘小栗共赴黄泉的话,也算是浪了个大漫了。 甘小栗和他说不通,干脆闭上嘴不说话,重新发动车辆随便找了条路往前开。开着开着,遇到一辆车卡在前面不动,他停车张望,见蔡咏诗正站在路边抽烟。 “怎么了?”简行严不明就里。 “我下去看看。”说罢甘小栗推开车门走下去,先往车里看了半天,没有看见周宗主,他送了一口气,他可不想见到这个恐怖的男人。 “甘小栗?你怎么在这里?”蔡咏诗也看到了他,一把取下嘴里的香烟,滤纸那段沾着玫瑰花瓣一般的口红印。 “我最近刚学会开车,出来练练。小蔡姐,这是你坐的车吗?怎么了?” 蔡咏诗一努嘴,“你看,宪兵队。” 在她的提示之下,甘小栗这才看清前面那辆车被一小队宪兵队的人拦下来检查,替周宗主开车的那个阿喜用狗屁不通的英文跟那几个宪兵艰难地对话。看上去宪兵要在这车里找什么东西,阿喜不敢违抗,又怕宪兵翻乱老板的车,遮遮掩掩又词不达意,愈加惹人怀疑。 蔡咏诗用不夹香烟的那只手摸了摸甘小栗的头,亲昵地说:“看你,又长高了!今天大家都在说简老板大寿的事,除了说日本人,就是在说你——”语气温柔之中带着哀愁,她又凑近了小声道:“你可别做傻事。” 甘小栗来不及回答她,简行严就从自己身后跳了出来。 “蔡小姐,需要帮忙吗?”在女士面前简行严立刻换上一副绅士脸孔,彬彬有礼地说。 蔡咏诗不吃他这套,抽回搁在甘小栗身上的手,转脸吸了一口香烟,对着阿喜和宪兵的方面悠悠吐着烟圈,她这才说:“算了,让阿喜去应付吧。谁帮忙也躲不过,宪兵肯定是因为我们宗主和日本人往来太密切,生意又总有点不干不净,好在那个宪兵队长不曾为难于我。” 原来那几个宪兵里面也包括他们的队长,在龙宫歌舞厅和甘小栗打过照面,他记得那家伙姓坎贝尔。黑暗中分不清这些白人谁是谁,不过甘小栗对坎贝尔留下一丝好印象。 “你到哪里去?我们送你。”简行严对蔡咏诗说到。 蔡咏诗玉手一扬,答:“我和阿喜说一声,你们先去车上等我吧。” 那阿喜是听从周宗主的指示接他们龙宫歌舞厅的当红歌星蔡咏诗小姐去上班,唯恐耽误了蔡小姐的行程,得知蔡咏诗要搭简家的顺风车,他表现得有些为难。 “蔡小姐只要不去宗主那里告发我。”最后阿喜恳求。 如此这般蔡咏诗上了简家的车,还是甘小栗坐驾驶座,车上人越多他越紧张,车速就越慢,蔡咏诗坐在后排,饶有兴趣地盯着前排的两位看了一会,开口道:“有劳简府二位少爷送我,是我不识相,打搅了二位的二人世界。” 简行严别过头去嗤嗤地笑,在蔡咏诗面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倒是甘小栗吃不下这个玩笑,怒目圆瞪,“我们不是,我们没有!我们是男的和男的!” “男的和男的也可以啊,我不是借你看过一本书叫做《品花宝鉴》,再说了,你都去丧门坚那儿过了一关,还不知道当中怎么回事吗?” “我教丧门坚做生意,没干别的!” 蔡咏诗哑然失笑:“我说什么了吗?” 甘小栗刚要反击,简行严抢在前面加入对话:“那个,《品花宝鉴》是本什么书?” “回头我也借你看!”蔡咏诗爽快地说,她用一种看稀世珍宝的眼神在前排两个年轻男人之间来回打量。她是风月场出身,见过形形色色的皮肉换金钱,也见过所托非人的妓女和情真意切的嫖客,有些甘小栗他们看不到、看不懂、不承认的漫漫情愫,她一眼便知。 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特别的缘分真妙,要是在一个能随心所欲的和平年代就更好了。 “小栗子,麻烦你在前面拐弯,我就在那儿下车好了。” “你不是去龙宫吗?” 蔡咏诗拢了拢脑后的发卷,说:“今天我排在后几个登台,还有点时间,我在那边下车有点事,完了我自己叫辆人力车去龙宫吧。” “要不要我等你?” “不用了,老实说,你开车实在太慢了。” 甘小栗挨了批评不高兴,简行严还在旁边笑话他,他憋了一口气把车开到指定的地方,目送蔡咏诗下车。这时他发现车子正好停在张靖苏住的那条街,他好奇地停车观望了一会儿,简蔡咏诗果然走进了自己熟悉的小楼。当然了,这栋楼里除了住着张靖苏,也住了蔡咏诗的恋人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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