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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

时间:2024-01-01 21:00:22  状态:完结  作者:猫十六斤

  如坠云雾之中的甘小栗一掐大腿,腾空而起,立刻冲汽车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张靖苏尚未来得及说半句话,只能望着绝尘而去的甘小栗,完完全全摸不着头脑。

  他从船上下来,因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便和学生肖海分开行动。听闻泉州最近局势趋于太平,走来在街上转了转,见闽南人民韧性确实是强,虽也是饱受战乱又经济凋敝,可眼下正是柚子上市的季节,一车一车柚子从泉州往外运,张靖苏闻着空气中带着青涩的香味,颇为怀旧地想起了自己的一点往事,往事中总有一张少年纤细的身影,那脸庞跟甘小栗带着七八分相似。

  再把话说回甘小栗这一头。

  他追着汽车跑出百米有余,实在追不上,停下来按住膝盖大口喘着气,心里头安慰自己到:天底下洋人都长一个模样,兴许是自己看走眼了,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自己随便浪迹到哪儿,哪儿就有密斯特詹?

  于是甘小栗停下脚步就在路边休息,可这不休息还好,越休息身体越是“来劲”,耳畔轰鸣,心脏突突直往外跳。他咬牙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师父师娘的样子,师父还是蓄着山羊胡,小眼睛格外严格地看着自己;而师娘则笑盈盈的,手里端着一个大铝盆,仔细一看,盆里全是红眼睛的黑毛老鼠。

  他给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感到恶心,这会又想起师父托付给自己的信还贴身带着,拿出来一看,给汗得透湿。甘小栗怕信上字迹化开,一心急便什么也顾不上,就把信封拆开,把里面装的内容给抖了出来。

  岂料信封里装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页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纸。甘小栗仗着自己认字,把这张纸端起来认认真真的从头看到尾,发现上面写的是小鬼子的字,通篇的胡划当中有一些汉字他拼拼凑凑勉强读得出来。

  “试验报告书……宁波……爆弹……大流行……期待……患者死亡……”

  他心中一紧,想到这若是从一份报告书的一部分,那这份报告——到底是说了宁波的什么事?看看上面写着“死亡”,估计是小鬼子又作了什么恶。再看“大流行”这三个字前面的几个日本字,甘小栗想不出是什么,暗暗把这几个字的写法在心中记下。

  一转念,他又想到鬼子空投传单那天,师父一直惦记着密斯特詹来店里拿衣服的事,恍然大悟师父是早有安排要把这封信交给密斯特詹,只是对方迟迟没来,这头又被那桩可怕的疫病夺走了性命。

  那师父是从哪儿弄来的信?甘小栗眨巴着眼睛,把纸张折好塞回信封,慌忙揣回身上。该如何处理这封信,除了有朝一日交给密斯特詹之外,他毫无头绪。

  而甘小栗没能深入去想的是,他的师父,西服店的胡老板,得益于他给外国人订做衣服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重身份。

  这会儿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一幢细瘦的建筑将面前道路一切而二,一边往前去是一所小学,另一边相对来路,显得有些偏僻。甘小栗在路口犹豫不决,他已经弄到了阿爸在南洋的大致位置,可马来亚槟榔屿距此山重水长,接下来应该马不停蹄的追过去吗?就算他运气好轻松地找到阿爸,他们到底来不来得及救小桃——这一点甘小栗更是不敢去想。

  如果张老师在,还能问问他吧。

  这时有人从后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甘小栗想起刚刚似乎是见过张靖苏,以为是他追上来了,一边回头一边喊了声“张老师”,话音未落,发现来人是个陌生人。

  这位陌生人微微喘着,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一身亮蓝色的簇新长衫,戴着一顶小礼帽,提着一个小皮箱,模样端正、面如傅粉,左眼下方一颗比米粒还小的朱砂痣。

  “小兄弟,你看这是你掉的东西不是?”说话很客气,声音也很和善。

  甘小栗看一眼对方手上举着一封信,正是自己看过的那封,肯定是刚才忙中出错揣回口袋的时候给揣岔了,他连忙点头双手接过来。

  “看你跑得那么急,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为了追上你可累死我啦。”说着陌生人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扇了扇。

  “多谢你。”甘小栗一开口,腔调就暴露了自己是外地人的事。

  “哎呀,原来小兄弟你不是泉州人。”陌生人吃了一惊,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扇了扇。“听口音,北边过来的?”

  “宁波来的。”

  “咦,那挺远的,这兵荒蛮乱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虽说来泉州的路上还算顺利,可论及甘小栗为何要从宁波来泉州,确实也是走投无路,还差点两次搭进命去。这陌生人看似随口的关怀,让甘小栗非常受用,加上先前感情上三番五次的酝酿,终于招架不住,嗓子一沙、眼睛一热。他把信仔细放回衣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那人伸手拂着他的肩膀,问:“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甘小栗嘿嘿地笑着,掩饰过去。

  “看你也就十四五的样子,跟着家里人从宁波过来投亲吗?”那人见他细手细脚,长相稚嫩,又问。

  “来……来找人。”

  “找人?”只见那颗生在左眼下方的朱砂痣抬了抬,随即一双眼睛弯了起来,笑着说,“我叫范扬,在这边一家制糖公司上班。泉州城我还算熟,找人可以问问我。”

  范扬这样热情,甘小栗也不太好拒绝,于是他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他阿爸的名字:“甘榕生。”

  话才出口,范扬的眼睛又眯了一下,好像他在脑中快要锁定住什么,最后又放弃了。“唔……我好像没听过这一位……还有他的其他情况吗,比如住在什么地方?”

  “没有了。”甘小栗撇嘴,左脸颊上的小梨涡一闪而过。

  “只知道名字的话,你打算怎么找呢?”

  “我……”甘小栗不想多说,“我慢慢找呗。”

  “慢慢找?你盘缠够吗?”范扬放下一直提在手里的小皮箱。

  甘小栗以为他要拿钱给自己,忙摆摆手,结果这个举动被范扬误会了,以为是在说“盘缠不够”。

  “遇到小兄弟你也是我的缘分,你看,这好巧不巧,我正在给我们老板招工人,既然你打算留在泉州,不如先来我们那儿,一边做事一边慢慢地找人。不然你这年纪轻轻的,流落街头只怕也过不下去,要是被歹人骗了走上歪路就更糟糕了。”说着范扬从皮箱中掏出一张传单,递到甘小栗的手里。

  那是一张“募工”传单,简单写着工作地点、工作内容和报酬。甘小栗接过来看也不看,对范扬说:“我不认字,还劳烦范大哥你说给我。”

  范扬一听,喜笑颜开,立刻指着传单跟他介绍起来,将这是如何稳定长久的一份工作、如何的管吃管住、老板姓什么叫什么是何等人物一一道来。说得一张嘴宛如开过光,舌灿莲花把天大一个美差捧到甘小栗面前。

  “诶,到饭点了,不如你到我们募工办事处来,那儿还有粥饭招待。”范扬邀请到。


第9章 泉州风波(三)

  甘小栗将信将疑,站在街头左顾右盼了几眼,见前方较为偏僻的一侧路口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两个地痞模样的人,心中慢慢警惕起来。

  范扬还是一脸的热情洋溢,几乎是提着甘小栗的肩膀要带他走。甘小栗将身子一扭,绕开范扬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范扬见状立刻跟上去,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和和气气的态度,暗地里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地痞模样的人会意,马上远远地靠了过来。

  “小兄弟,怎么称呼?”

  甘小栗此时还没想到脱身的办法,害怕撕破脸对方会直接动拳头,只好回答:“甘小栗。那个,我刚刚在街边的茶水铺掉了件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去取来再跟你去。”

  “没问题,小栗。一会儿我带你去我们办事处,离这一带并不远。”范扬就坡下驴,顺着甘小栗的步子,两人隔着半步远一前一后地走。

  一边走,甘小栗的脑子一边在飞快地转,他想过找巡捕求救,想过逃进小巷中躲起来,想过抢路人钱包来引人注意,但这些他能想到的点子都被他在脑海中一一枪毙了。如果这还是在宁波地界,左右他也能找到逃脱的办法,可现在是在泉州,他算大半个异乡人,既不知道范扬的手段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什么人在这里说了算,只得被人胁迫着继续朝前走去。

  他们路过一个饭馆,他看着里面扎堆的食客,停下了脚步。里面会不会有人能够帮到他,哪怕只是掩护一下?

  见甘小栗停在饭馆门口,范扬上前单手扣住他的肩膀,说到:“想是小栗你饿了,要不我们快点走吧,拿了东西赶回办事处就能吃饭。”

  甘小栗想躲开范扬的手直接往饭馆里逃,还没开跑就被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的两个地痞从身后一左一右架住了胳膊。

  范扬已经耗尽了耐心,大手一挥,“走!”

  “救命!救命!救命!”甘小栗扯起嗓子大喊,原以为饭馆前他们不至于猖狂,没想到一下被人当街拽走,一双脚不住向四面八方扑腾着。不少食客从饭馆里投来好奇的目光,可多数人认出范扬就闷声不响继续吃饭了。

  所以这范扬何许人也?

  正如他本人所说,他在泉州一家制糖公司上班,只是这家公司造的“糖”既不白也不甜,空有一个办事处而已。

  实际上,这个制糖公司的募工办事处是专门为了“招黑工”而设立的。其前身是一家“猪仔馆”,从清末到民国初年,一直干着将拐骗或者强抓来的青壮劳力卖去南洋做苦力的勾当。如今全世界打起仗来,这条财路断了,“猪仔馆”摇身一变,成了制糖公司的办事处,里头玩的还是老花样,只是现在将绑来的劳力买去泉州城外的一个锡矿上。锡矿的老板神神秘秘,鲜少露面,手下的矿工多是从各处抓来签了死契。

  范扬少时不学无术,跟着人混了几年江湖,却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和帮派一起被吸收进“募工办事处”,倒是挖掘出他的天赋来:一张端正的脸能先声夺人抓住别人的信任,再加一张嘴添油加醋地一说,多数被拐人就这么上了钩。他要么是骗人到事先安排好的小房子里,要么是骗人到偏僻地方直接绑上,一般会把人关上几天,饿得晕头转向失去反抗,遇到脾气暴烈的,免不了一顿虐打,以挫锐气。

  于是范扬一路晋升,已经成了小头目一名,尤其最近不知道找了什么靠山,变本加厉的嚣张起来,经常指使人光天化日的绑架,还接手了黑帮的其他工作,带着几个打手上街,好不得意,成了泉州市井的名人。

  干他们这勾当的,专门挑外地人下手,从甘小栗进侨批局之前就已经被盯上了。

  甘小栗呼救无门,强行挣扎了几下,遭人乱拳打在腹部,痛得闭上嘴。范扬还在前面领着路,走得如沐春风,不时回头看一下身后的手下和甘小栗,看到甘小栗带鱼似的垂着,心想这个月的业绩又大大地超过了指标,心里一阵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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