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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

时间:2024-01-01 21:00:22  状态:完结  作者:猫十六斤

  账房挪开胳膊,示以眼色,甘小栗拿了报纸倚在柜台边翻看起来。

  他这一看不打紧,竟然眼睛珠子定定的,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冒出来了。

  只见报纸头版一篇标题是《巨祸》的文章,笔笔悲怆愤怒,写的是日军在宁波制造细菌战,空投鼠疫杆菌致宁波鄞县百余人罹难的事。直到这一刻,甘小栗才明白原来自己当时遭受的一切折磨不是鬼魅作祟,是战争所致。原本他逃出生天是何等幸事,现在想来,竟然身背这样的国仇家恨,甘小栗的热血和眼泪同时奔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喂喂喂,算你旷工啊!”账房不知发生何事,这个小伙计好端端要哭着夺门而出。

  被他这么一喊,甘小栗笃笃笃又返回来,抓起一瓶待售的“春生堂”,扯开瓶盖边哭边往嘴里灌,等老账房从柜台后面撵过来抢夺酒瓶,整瓶的春生堂已经被他喝了个精光。

  “你发疯啦!”老账房仗着自己资格老,抡起胳膊给了甘小栗一个爆栗。

  甘小栗酒精上头,也抡起胳膊依葫芦画瓢朝对方来了一下,打完人,他咧咧跄跄地重新跑了出去。

  外头此时正大雨滂沱,甘小栗毫不躲避,任由雨水浇在身上,衣衫早湿透了,薄薄一件亚麻色的坎肩紧贴着皮肤,一个又一个的炸雷在他头顶响起,轰隆的声音把他带回从泉州登船开往马来亚的那一天,那天日军的飞机至低空掠过,搅起一波又一波无助的人浪。

  此时甘小栗的眼里只有膏药旗上的猩红色,宛如一滩血污,而他的心里,只有简简单单的“复仇”二字。他在自己呼出的酒气中往市政厅的方向跑去。

  市政厅背海而建,毗邻著名的康华利斯堡,是一排漂亮的白色房子,两层楼高,门前几株高大的椰子树无惧风雨。正对市政厅的街道上各式旅馆林立,其中二三家以深色石材筑墙,木格窗上盖着雨棚,一眼望去跟左右建筑风格差别明显,是日本人在此地开设的高档旅馆,专门为日本商人提供住所。甘小栗平时不来这种地方,但是今天的状况自然不同。

  这儿有他要找的日本人。

  甘小栗宛如着了火的幽灵一般,泪水流干的眼睛豁出两个红色的洞,扭曲的五官因为雨水而模糊,身上却带着腾腾的火焰。他隔着玻璃望着房子里穿着和服的人,比起英国人,他们的服饰看起来朴素很多,女人多是旅馆的服务员,因为需要干活,宽大的衣袖被一根带子绑在背后。甘小栗见了他们,想起宁波鄞县那些熟悉的面孔,西装店的师父师娘,豆浆店里和阿旺互通款曲的翠萍,那些原本活生生的邻里街坊,他们扭曲弯折肿胀发黑腐烂变臭,而眼前的这些人,生活还在他们身上继续延续,他们还在相谈甚欢,还在言笑晏晏。

  凭什么?

  这群杀人的恶魔!

  甘小栗捡起庭院里当做装饰的一块石头,想要砸碎玻璃,砸碎眼前平静的一切——

  “住手!”

  有人扣住了他的手。

  他用力去挣脱,挣脱不掉,那只手骨节分明、异常有力,滚烫的温度环绕他的手腕,似曾相似的感觉让他回过神来,“张老师?”

  张靖苏撑着一把伞,当然他撑也白撑,雨水从伞缘哗哗往下流,沿着他的肩膀流了一身,他的眼镜上升起一片水雾。

  “住手甘小栗。”

  甘小栗心中仍是不平,说到:“我看过报纸了!是他们!”

  “那文章是我写的。”张靖苏简短地解释。

  “我要杀了他们!”

  张靖苏手上一使劲,将甘小栗拿着石头的手反剪到背后,甘小栗吃不住,手一松,石头掉到泥地上发出闷响。

  “张桑?”旅馆的门被人从内打开,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探出头来。张靖苏连忙用日文替甘小栗掩饰过去,又将他拉到大街上。

  “你杀得了他们吗?再说,杀了他们有什么用吗?”张靖苏仍然抓着甘小栗的手不放。

  “我师父他们,岂不白白的死了?”

  “这是战争!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

  “可我师父他们、阿旺他们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凭什么就得死?还有我阿姆,她只是上街买菜而已啊!”

  面对这样的质问张靖苏无话可说,很难在一个失去亲人朋友的可怜孩子面前讲什么大道理,但是,如果让甘小栗莽莽撞撞闯到日本旅馆里头去,除了会使这孩子陷入绝境之外,张靖苏看不出有任何意义。

  大雨继续下着,雨水无差别的泼洒在所有人的头顶,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车辆经过,车轮卷起水花。张靖苏的伞抛在一边,被风吹着越走越远,他顾不得自己淋得和甘小栗一样的透湿,抓住甘小栗的肩膀晃了晃。

  甘小栗仰着脸,雨水画出他脸颊的轮廓、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厚薄,再顺着他的下巴流到脖子上,积在颈窝深处,他又愤怒又委屈地问到:“张老师,那文章既然是你写的,你也应该恨里头那些人啊!”

  “我恨他们,可是他们也只是和你阿妈、你师父一样的老百姓,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即便做了什么,也是因为他们集体受了上位者的引导……”张靖苏只能说到这个地步,更深层的东西,一时半会他也没法从自己混乱的脑中整理出来,他心绪迷乱,越说嘴越不像是自己的嘴,心中不断有声音在鼓动着:看,这是金岁寒,这是你日思夜想不得见,一生所系的金岁寒。

  张靖苏刚把双手慢慢从甘小栗的肩膀往上爬,不料甘小栗回过神来,一双眼睛复现光华,急切地向他求证到:“张老师,你是懂日文的,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说着甘小栗把张靖苏的手从自己肩上摘下来,在他的掌心中用自己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这几个字让张靖苏十分惊讶,他不得不放下了心中的金岁寒,回答说:“这几个字的意思是……’鼠疫’。”

  一声雷鸣应景的响起,甘小栗心中劈进一道亮光,那封文件上的仅有的可供辨认的汉字和这几个字拼起来,大约就是“试验报告书……宁波……爆弹……鼠疫大流行……期待……患者死亡……”他隐隐明白了自己怀揣的是一份什么东西,以及师父为何在临终时嘱托自己要将文件交给大个子美国人密斯特詹。可惜师父不懂日文,否则他就能提前知晓那场鼠疫祸事。

  接着甘小栗又想到师父的所作所为,一条情报传递的暗线,竟然藏在一个小小的西装店中。他突然感到更大的使命降临到自己身上,以至于日本旅馆里头的日本人虽然还是那么可恨,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张靖苏眼睛圆睁,问:“甘小栗,你从哪里得知这几个字的写法?”

  “我……我在我师父的西装店里看过……”甘小栗撒了一个谎。


第45章 谁还记得主线(二)

  “在西装店看过?”张靖苏的眼睛有那么一下眯了起来,正当他还想多问几句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撑着伞走了过来,这人步伐轻盈,行走在滂沱的大雨中好似无声无息。

  “张主编,需要帮忙吗?”

  张靖苏的眼镜被雨水糊住,三米之外人畜不分,辨认不出来者何许人也,直到对方自报家门,才知道是简旌的秘书,林育政。

  张靖苏对这人最深刻的印象还是第一次到章亭会馆时,林育政在会议中途跑到会馆外头吃炒粉。后来他俩即使碰面也不过客套几句,交流甚少,所以对他突然冒出来跟自己搭话一事,张靖苏十分吃惊。

  林育政打开一只黑色大伞,又用手将一侧的刘海拨到耳后,微微抬起这一侧的脸,斜着看向张靖苏,他的英俊面庞因这场大雨的关系显得有些阴郁,有股怨毒在他深潭一般的眼睛里,嘴角却是笑微微的,竭力表现出亲和的样子。

  张靖苏摇着头谢过他,反而问道:“简老板从上海回来了吗?”

  “老板派我先回来,有点事要处理。”林育政回答到。

  刚才看他好像从日本旅馆走出来,张靖苏便多嘴问了一句:“林秘书如何到这里来?”

  哪知道林育政半阖着眼睛,不冷不热地说:“正是因为老板的吩咐。老板生意人,免不了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张靖苏不做声,见对方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下意识挡在了甘小栗前面,但是林育政还是用余光瞥见了,他飞快地在脑中描画了一番,记住了这个人。林育政可是一个一向细致严谨的人,他看了今天的《槟榔晨报》,读到了张靖苏的那篇文章——对南洋的华人报纸报道中国国内情况偏滞后感到不足为奇,可偏巧他刚刚在旅馆行将出门之时,听到张靖苏和那名少年似乎提到“鼠疫”二字,少年又是一副心怀深仇大恨的样子,他感到这里头必定事出有因。

  见林育政走远,张靖苏觉得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拉了甘小栗,又捡回了自己的伞。

  甘小栗问:“去哪儿?”

  “去我家,我家近。”

  “去干嘛?”

  “当然是避雨。”

  “不用了,反正湿透了,我就这样跑回店里。”

  张靖苏回过头,嘴唇哆嗦了一下,说到:“可我看不清路。”他指了指鼻梁上斑驳的眼镜片。

  说实话,甘小栗的心里十分不情愿,一来是张靖苏三番几次做出的超常之举,尽管知道里头或多或少是把自己看做一个名叫“金岁寒”的人,还是叫他又羞怯又紧张;二来,他刚知晓师父交给自己的文件之中的秘密,一心系在文件上,实在也没有心情去到张靖苏家。

  张靖苏这一头,也有他的小九九,他想知道甘小栗是如何得知的“鼠疫”的日文写法,甘小栗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究竟是在事发前还是事发后呢?如果是事发前,他是通过什么途径看到的?张靖苏想得很远,照他的估计,如果甘小栗是在鼠疫爆发前看到的某件东西,可能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东西跟接下来的灾难有关联,但这至少从侧面证明了日军有计划有预谋地对宁波人民发动细菌战。他由此一直想到了国际会谈,想到了面对各国要员,少年作为证人揭露日军罪行的场景。他想得太多太远,为自己的荒唐感到羞愧起来。

  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可两个人都湿透了,显得那伞无比多余。

  张靖苏的寓所,距离甘小栗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子里几只大皮箱还和上次一样堆着,上面已经积了薄薄的灰尘,窗前书桌上的相框倒是亮洁如新,相框里的两个年轻人依旧眉眼带笑。

  “我给你找件衣服来,你把身上的换掉吧。”

  “不必了不必了!”甘小栗不知所措地舞动着双手,“既然把张老师平安送回来了,我就先回店里了。”

  “你别走!”张靖苏突然吼到,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他掩起面颊,低头不语。过了片刻,整理好情绪的张靖苏才重新开口:“雨这样大,小心受了风寒,以后容易落病根。”说罢转过身去,给甘小栗找来两件旧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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