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可他已经不在了。” 于是周招平淡地说:“那真是遗憾,诸事无常,请你节哀。” 此时甘小栗确实有很多语言难以形容的思绪,他觉得自己一时间变成了周招口中的“老六”,有一层纱蒙在脑子里,但他又近距离从水缸垂钓的周招身上感受到一点提神醒脑的清新,周招似乎已经“看透了”,他对情人仇人还有亲弟弟都不甚在意了。然后甘小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自己对简行严能不在意吗?答案是肯定不能吧。 对病床上昏睡不醒的简旌呢? 这时候简行严回来了,顶着一头发胶已经溶解的乱发,几乎是小跑着进到了天井,他气吁吁地对周招说:“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甘小栗替周招发言道:“先听好的。” “好消息是,只要我们有办法证明你就是周招,工务司署的人很愿意替我们完成之前没办完的手续。据说当时的手续还缺关键的签字和手印,不过也有可能是经办人员故意不想办完。” “就是说李宿柳愿意帮忙。”甘小栗补充到,“那坏消息呢?” “——需要得到周家的认可,比如族长啦,族里最辈分最高的老爷子啦,才能证明你的身份,而周家现在正为了新一任宗主的位置搞’嫡庶之争’,要是证明了你就是周招,肯定会损害到一批人的利益。” 周招接过话:“你是说证明了我是周招,就意味着我是潜在的宗主候选咯?” “不错,因为他们现在好像也找不到一个血统上特别能服众的人选,加上南拓的广田还在当中煽风点火。哎,不是我说,你们家真够乱的。” “这位广田是?” “日本南洋拓殖株式会社在槟榔屿的一个部长,和你弟合作愉快的那种。” 周招用手背抚过嘴唇,说:“我有点明白了,这个广田希望找个能继续合作的人当宗主。”说完他陷入了思考当中。 甘小栗恳求到:“六哥,不,周大哥,你说过要报救命之恩的,可不能反悔啊!” 周招笑了:“我看小栗你和这简家老子儿子之间的关系也挺乱啊,这么着急要帮简行严卖厂。”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放心吧,我不会反悔。只是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接受我重新回去。” “你是说……”甘小栗眼睛放出两道光。 “看来我注定要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了。”周招满脸平静。 “你真的想好了吗?回去的话会招来腥风血雨。”简行严心中不忍,相比之下自己卖掉火柴厂的事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可是周招坚持以报恩为由叫他放心。可以预见到,一定会有人期盼着周招的回归,也一定会有人暗暗想害他,还有广田又能怎样影响周招的命运呢?周招的模样从容不迫,甚至可以说是老神在在的握着竹竿,竹竿那头的鱼线没入水缸之中,一有鱼儿上钩,他就轻轻收杆,还未咬紧钩子的鱼儿也就这么被他放跑了。 可是再怎么给鱼儿自由,它们始终是活在简家天井的水缸里,就在厨房的旁边。
第162章 当时情义(一) 土地的事在周招的配合下顺利变更,当然这也意味着周招返回了姓周桥的周家,他把简行严家厨子老马养在天井的鱼钓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留下厨子老马在天井里骂娘。 周招的身体恢复起来快得就像一头野兽,刚下山的功夫就已经能下地行走,不出三日整个人又充盈起来,两颊、手臂和腿肚子肉眼可见地鼓起来,散发着黑黝黝的光泽,举手投足间带着张弛有度的力量。很难将他和他弟弟周拂联想到一起,而且周拂和他还是双胞胎,两人相似的恐怕只有眉眼和名字。那座在他名下的位于升旗山的寺庙可能真的是他们兄弟命运的一种投射,因为就在简行严和甘小栗从寺庙下的地牢将周招救出来之后,没过两天正殿那尊被裂痕一分为二的佛像就从中间彻底裂开,表情狰狞的那一半轰然倒地,摔成了几瓣,剩下神态温和那一半仍在低头念着慈悲。 甘小栗听说周招回去周家让周家老一辈族人欣喜过望,他们的确在决定周拂的继任者上想破了头,在周招出现之前族中的候选人多半都来自血脉已经稀薄的分家,又从来没有当做继承人被培养过,眼界或者才能有所不及;有那么一两个血脉正统的,不是甚是年幼就是德行不够。周招在他们眼中虽然失踪了这么多年,却是出自嫡系,老一辈当中大多记得他年轻时尚且是个品性纯良的人,若非因为心上人被夺,得了失心疯离家出走,老一辈们也不会千里迢迢将在一直广州看病的周拂从窑子里捞出来。 周招的重新出现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愁的是他的竞争对手,还有南拓的广田——他明白这个叫周招的人在宗族中的赢面非常高,但他不知道是应该想办法把他从宗主的位置上除去,还是应该现在开始拉拢他。 总之这些都交给周招烦恼去吧。 甘小栗老远看简行严拿着一张纸从简旌房里走出来,他放下了手头的书本对简行严说:“卖厂的事情怎么样?你爸还是不同意?” 简行严把手里的纸甩到桌上,抱起双臂说到:“老简不相信我居然找到了周招。可是当我想进一步跟他卖厂的事,他又睡过去了,我妈让我不要打搅他。”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 甘小栗见桌上那张纸是一份有着周招签名的契约书,眼看停摆多日的火柴厂终于可以处理出去了,他知道这几天简行严来回奔波的除了和周招的手续之外,还有火柴厂工人的善后事宜,简行严对工人开出了超过一般水平的补偿金,那也是笔不少的开支。甘小栗刚想开口,又看到简行严的面孔平静得带了些愁容,一双杏仁眼微微发红,他反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简旌的身体料想是到了糟糕的地步,但是甘小栗本人理当要为老天爷这样的安排叫好。 两人之间不知不觉沉默了好一会儿,窗外蝉鸣从盛到衰再从衰到盛,甘小栗终于开口:“你也不要着急,可以再请医生过来看看。” “我始终觉得老简是心病,火柴厂的事让这么多年在槟榔屿上的努力全部白费了,而且他知道自己被往后都被日本人抛弃了。” “你们家的商行和纺织厂不是还好好的吗?” “商行原是依赖日本人的订单,现在一下砍掉了一半。还有纺织厂,我也是才知道这几年因为洋布的进口数量远超过本土布匹生产,其实纺织厂的压力比我想象中的大,广田再来个倾销的话,那个厂子留不留得住也很难说了。” 甘小栗不懂,“你家还是岛上华商里头第一阔绰呢,怎么转眼就能被逼到这种地步呢?” “第一阔绰是吗?简行严苦笑道,”我也以为是第一阔绰,会计老陈拉着我看了几天的账本,我可算明白了新晋暴发户和old money的区别。我们家的钱都是浮在表面的,不是依附着英国人就是依附着日本人,挣钱得看对方脸色。现在火柴厂的事惹怒的广田,广田都报复得这么明显了,你说我家还能到哪里去风光?” “那你爸听广田的干脆把火柴厂改成火药厂不就行了?” “火药可不是闹着玩的,火药等于是军火,动辄是灭门的大罪。” 甘小栗自知浅薄,羞愧地闭上了嘴。 那头简行严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说了一句:“你不该为老简的事担忧,有我一个就够了。” 甘小栗把头往掌心贴近些许,两个人还未温存够五分钟,小丁猪突狼奔似的闯进来嚷到:“少爷,栗少爷,坚坐馆带了一伙人在门口闹着要进来看老爷,里头还有之前我们家那个老师,姓张的那个。” 简行严和甘小栗面面相觑,张靖苏不是去调查丧门坚和日本特务的事情了吗?怎么查着查着两个人给跑到一块儿了? 少爷做主亲自请了丧门坚他们进来,小丁带兄弟们去廊下喝茶。主宾两位被带到老爷的房间,这二位客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文一武,相当的不协调。二舅老爷一家人听闻是江湖人士,早就躲到祠堂去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出来,简夫人听见一群人上楼的动静才知道是丧门坚来了,用手帕擦擦脸,不情不愿地坐到屏风后面,听见丧门坚自门外高声问候,她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恕她不便迎接贵客。 跟在简行严后面迎客的甘小栗也照样是一头雾水,她望着一路跟在丧门坚后面的张靖苏,张老师也推着圆眼镜望着他。 这是……? 这不是……? 这不就是……? 上次见面简行严最后说什么来着? 不不不,张靖苏超甘小栗摆摆手,意思是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唯有简行严举止端方、以礼相待,如同变了一个人。 变了的不止他,还有丧门坚。坚坐馆问候病人的样子倒像极了是在接受检阅的士兵,尤其是他正努力地吸着自己的肚子,纹身也都藏在一身长袖马褂的底下,五短身材好似一张麻将牌立在简旌的床头。更甚者,房间里明明飘荡着丧门坚的声音,其文雅得体的用词根本不像是出自他的嘴里。 在丧门坚的努力下,简旌从昏睡中毫无征兆地迎来了片刻苏醒。 “阿坚?”简旌一眼就认出了他。 “哎我的大哥啊,你吃了好多苦头啊!”丧门坚一副受到鼓励的样子扑到床边,膝盖“咚”一声磕在地板上,整个人从一颗长南瓜变成一颗圆南瓜,他握住了简旌的手,“大哥倒下了要我这个做小弟的怎么办啊!” 众人对丧门坚的做作程度在心中直呼可怕,甘小栗又望向张靖苏,见张靖苏正尴尬地望着地面,他又求助般地用视线敲敲简行严的后背,哪知简行严背着身,用手在肩膀后面像赶苍蝇一样地挥了一下。此时夫人和爱莎嬷嬷在屏风后面受到的冲击不比前排的人少多少,夫人犹豫再三告诉丧门坚,说是病人需要清净,坚坐馆有什么要说的话可以和简行严在外面谈,然后再由简行严转达。 简夫人的话直来直去,丧门坚也腆着脸言听计从,冷静下来简短的向简旌问了几句病情。而简旌除了喊出丧门坚的名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被握住的手任由对方摇来晃去,什么信息也没有传达。于是丧门坚大力在他手上拍了拍,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转身走出房间。 简行严他们不由得三两步追上他。 丧门坚这才回头,突然发问到:“周拂最后见过的就是你爸是吗?” “是的,其他人都是在周宗主失足摔下之后才过来的。” “我还以为你爸能和我说点什么,比如关于周拂的事。” “坚爷是为了周拂而来的啊?”简行严问到。 “啊,当然不是。我只是有点好奇……”丧门坚神色从方才的紧绷中稍为有了一些缓和,他大力地搓了一下鼻子,“贤侄,周拂那老小子究竟是死在你家哪一级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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