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盘旋在任惟心里许久的问题突然涌到了嘴边,他斟酌片刻,到底还是问了出来,“应春和,你小时候家里是不是比较穷?” 任惟其实问得很委婉,语气也很礼貌,应春和并没有感到不适,反而觉得任惟的语气过于小心,实在没有必要。 “你不是能看出来吗?其实现在也没有多有钱。”应春和的语气淡淡的,比起从前那个会因为贫穷而自卑敏感的自己,现在的他已然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贫穷与富有,就像他如今也能够坦然接受自己与任惟始终存在的差距。 用差距这个词或许不够恰当,更恰当的说法应是鸿沟。他与任惟之间隔了一条鸿沟,任他如何努力都难以追赶,因为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有些人的起跑线在寻常人努力一辈子都企及不到的高度。 从前应春和会在人前努力藏好自己的贫穷,可是贫穷这东西太难藏,就好像是一条畸形的尾巴,任你如何藏,它都很可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显露出来,以他人接受不了的丑陋姿态。因为这条尾巴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割舍、难以剥离。 很长一段时间里,任惟其实是无法想象贫穷的,原因很简单,他接触不到贫穷。他所处在的圈子也无法让他接触到贫穷,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并没有切实的概念。 他从前会不理解应春和用颜料为什么要小心翼翼地从最后面一点一点挤着出来,甚至有时候还要将挤不出来的颜料膏剪开,用画笔将挂在管壁上的零星颜料也刮下来。在他看来,颜料用完了就应该买新的,最后剩的那一点点费那么大的力气弄出来其实也没有多少,更是用不了多久。 后来他又看到应春和这样挤快要用完的牙膏,感到莫名奇妙,第二天就买了一支新的回来。可应春和一声不吭,一直到把旧牙膏用完了才换上新的用。 如今任惟也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事,比如屋顶为什么会需要修修补补,灯不好用为什么不能换新的,电脑坏了为什么不拿去修。 但任惟这人有一点,他不理解归不理解,但他懂礼且谦卑,尊重应春和的每一个做法,也不会凭自己的富有去自作主张地帮助应春和。 “我大学之所以能读完,全靠我四年里一直在拿奖学金和做兼职。如果我哪一个学期没拿到奖学金,我可能就得把家里的这套房子卖了。”应春和叙事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不过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地方这么小,平时少有人来,这房子也算不上好,就算是卖也很难卖出去,卖出去也卖不了很多钱。” 当时应春和大学之所以要在外面租房子也是为了方便做兼职,住宿舍有门禁,很多晚上的兼职便做不了,但通常晚上的兼职薪酬都会比白天的要高上一些。 说到这里,应春和又不得不说起另一件事,说这件事时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所以当初你追我的时候,一开始我拒绝了你。我跟你说的是,我没有时间谈恋爱。” 应春和穷的时候太忙了,忙着学习,忙着工作,也忙着画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大三那年,他那年运气很不错,参加的一个小比赛拿了奖。本来那个小比赛没什么人关注,那次偏偏有个粉丝不少的博主注意到了这副画,将画作发到了平台上,引得许多圈内的人开始注意到应春和,陆陆续续找他买画,后来更是有画廊找上门合作。 应春和终于得以从钱只够生存到开始有一点钱去生活,时间也变得多了起来。那年他们终于能够和寻常的情侣一样去旅游,一起去过寺庙里红绳、去锦鲤池喂鱼、去许愿泉扔硬币、也去摩天轮上接吻,做俗世里最普通不过的恩爱情侣。 “应春和,但我觉得你的家人都很爱你。你的父母虽然去世得早,但是他们给你的爱却很多,他们将你教得很好。”任惟听应春和说了半天那些贫穷的过往,而后得出这么一句。 应春和哑然失笑,不以为意,“可这并不稀奇。” “谁说的?”任惟也笑了,“你不能因为你拥有了,就觉得这并不稀奇。有没有可能,别的人很难得到这样的爱。” “这样的爱是什么样的爱呢?我不知道你具体指的是哪一部分。”应春和感到困惑,就像任惟无法想象贫穷一样,他也无法想象有人会没有家人的爱。 “很难说……”任惟沉吟片刻,“比如你口中妈妈、外婆给你特意煮草药水洗澡这样的事,我家人就不会做,顶多是让佣人帮忙放一下。” 若是换了旁的人,指不定要说任惟在凡尔赛了,可应春和心里却清楚不是这样,任惟是真的在为爱的缺失而感到失落。 “我爸妈在我小的时候就不怎么在家,爷爷管我比较多。我爷爷从小就对我比较严厉,所以我也不太爱去他家住,宁愿跟佣人和管家住一起。”任惟如今对童年的印象已然不深,毕竟实在没有太多值得记住的事,“我父母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每次回来一般只过问一下我的成绩,旁的就不会问了。偶尔有几回帮我带了玩具回来,还是我主动要求的。” “对他们而言,或许我只是一个不需要太多精力照料的机器,提前设置好能够稳定运行的程序,而后就不再关心,偶尔过问。他们连我什么东西不吃都不知道,还没有家里的佣人了解我。” “养盆植物都该像你一样知道每日要浇水,可是他们养个孩子连基本的爱都懒得施舍。” 应春和从前不曾听任惟说起过这些,大部分的时候,应春和都以为任惟的家庭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般,家庭和睦、父母恩爱,哪怕后来窥见任惟家庭的冰山一角,也不曾怀疑过他亲人对他的爱。 应春和曾以为那是爱,只是他不理解,只是他从前没见过。原来那种偏激的约束和强硬的决断并非是千百种爱里的任意一种形式,真正的爱是理解尊重、关心呵护,是称赞所有好,也包容所有坏。 他以为生活在豪华城堡里的王子原来并不拥有玫瑰,原来他们彼此唾手可得的东西却是对方望而不得的。 “任惟,那你很了不起。”应春和道。 任惟错愕,“什么?” “我说,那你很了不起。没有得到爱,但也还是学会爱。”应春和隔着凉席望向任惟,目光从凉席的空隙里流进去,“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样,况且你还学得不错。” 任惟在凉席帘子里接住了应春和的目光,像捧住一汪清泉,小心翼翼地,生怕其从指缝间流走。 他舔了舔嘴唇,很干,燥热,但他知道不是水太烫了的缘故。本应该更有耐心一点,但是他此刻显然无法再保持耐心,他怕再等下去,那清泉就会从他掌心流走。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任惟目光灼灼,热意真切,“爱人的能力有没有退步,你总要体验一下才知道。” 应春和被他的目光烫到,很快移开视线,移开后又觉得落了下风,很是懊恼,反驳道,“那你考虑好什么时候走了吗?你总归是要回去的。” 此前应春和说的那些任惟不是没考虑过,原想之后再说,这会儿被问起,干脆也说了出来,“等有轮渡可以离岛了,我会先回北京一趟,等处理好必要的事情,我会再回来。我的公司性质不同,不需要我时时刻刻都在公司,况且公司也有副总。我在你这也一样可以用电脑工作,不会耽误什么。” 应春和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吐出一句,“但是你总不能一直这样,长期不在北京不会影响什么吗?你的工作、家人、朋友都在北京。” “可是你在这里。”任惟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我们总不能热恋期就异地,这样很容易再分手。” “什么热……热恋期?我都还没答应你呢,你想这么多做什么。”应春和被他这话说得羞臊起来,磕磕绊绊地顶回去,正好看时间差不多了,扔下一句“水应该差不多了,你可以洗了,我先出去了”便一溜烟跑出了浴室。 房子里隔音不怎么好,浴室又跟应春和卧室离得近,应春和一路跑回房,才刚松懈下来,就从墙那边清晰地听见了任惟的笑声,转头就将自己发烫的脸埋进了枕头里,鸵鸟一样躲了起来。
第31章 “任惟,往事不可追” “你这是在做什么?”任惟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见应春和抱了一床被子进了任惟睡的那间。 汗蒸出了太多汗,任惟顺便把头也洗了,没用吹风吹干,拿了条干毛巾罩在头上揉搓,怕水珠掉地板上还得收拾,干脆站在浴室门口那块没动。即便好奇应春和要做什么,他也只是站在那往里张望了下。 应春和在铺床,原本被雨水浸湿的那床被子已经早早被他换下,但因为任惟暂时不回这间房睡,便也没有换新的。 刚刚叫任惟那么一刺激,应春和今晚是不准备同任惟一起睡了。两人又没在一起,整天睡一张床算怎么回事?左右现在雨也停了,屋顶也修好了,任惟大可以回自己屋睡,不必跟他挤一张床。 任惟总算看出来了应春和的意图,有些急地走到门口,明知故问,“应春和,你铺床呢?” 应春和懒得同他拐弯抹角,抖了抖被子,将被子铺平,“嗯,今晚你睡这。” “我不同意。”任惟硬邦邦地回,“不过是问了你一句,你没想好就慢慢想,又不是催你,怎么就又赶我走了?现在是不让睡一起,明天就该不让我住你家了。” 应春和好气又好笑,睨他一眼,“没问你意见,只是通知你。” 说完,应春和转身就要往外走,懒得同任惟再这么扯下去,手却被任惟给抓住了,委委屈屈地来了句,“应春和,你怎么这样?” 任惟的手掌湿热,轻易地就把应春和的手给捂热了、弄湿了。应春和身体松懈下来,语气也跟着软下来,无奈地看向任惟,“我怎样了?” 任惟低头看他,头发还是湿的,眼睛也看起来湿漉漉的,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更为委屈,“你不让我跟你睡。” “你几岁?洗澡要人陪,睡觉也要人哄?”应春和被他逗笑了,说出的话却依旧冷酷,“本来就是你屋睡不了了,我收留你一晚而已。现在你屋能睡了,你回来睡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任惟皱了皱眉,很是不认同应春和的话,可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什么能够说服应春和的理由。 一滴水珠从任惟湿着的头发上掉下来,正好落在应春和的手背上。应春和这才反应过来任惟头发基本没怎么吹,皱起眉,“你怎么不吹头发?去把头发吹干了,等下又感冒,你这澡也白洗了。我去给你拿吹风机,你把头发吹了。” 应春和想出去,任惟却不松手,很固执地生应春和的气,“你不让我跟你睡,那我也不听你的,我不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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