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光徊也不算睡着, 就是累得睁不开眼。听见秦书炀又在训孩子, 他缓缓掀开一点眼皮, 懒声阻拦道:“人孩子也没闹腾,你又吓他。” 秦书炀重新阖上窗转身走过来,“我这哪是吓他?我们爷俩不一直这么说话嚒?” 一边说,秦书炀一边把手伸进被子里替贺光徊揉着酸软的后背, 轻声问贺光徊:“现在背还疼吗?” “不疼了,”贺光徊眨眨眼, 动了动身子企图给自己翻个身。可惜酒店的大床主打一个柔软,他陷在里面很难独立做到翻身这个动作, 还是只能招招手示意秦书炀帮忙,“就是躺的时间长了, 身上没多少力气。” 屋外阳光好,秦书炀索性问他:“那要不我抱你起来坐会儿,今天天气挺好的,躺在空调房里还不如出去晒晒太阳。” 贺光徊抽了口气,算不上半推半就,但也有那么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主要不是起不来,主要是他觉得麻烦。 不是自己麻烦,是觉得秦书炀麻烦。 而这麻烦又确确实实是由他自身带来的。 不同于双腿丧失行动能力,双手的不便大大降低了贺光徊的自理能力,抓握拿取的能力在逐渐丧失,他从起床开始就需要别人的帮忙。 被子掀开,秦书炀把手搓热托着贺光徊的屁股,替他换上新的尿不湿后套上裤子。 贺光徊睁着眼睛麻木的想,这或许就是大多数瘫痪病人最后更愿意静卧的原因。 无论夜里怎么捂着贺光徊,他的腿还是凉得吓人。 这份冰凉使得他双腿呈现一种难以言说的僵硬。明明摸上去哪儿都是软的,软软一层软肉,拎起来替他按摩肢体还会不自觉地晃动。但几个重要关节就是像生了锈一样,稍微变换姿势就会让贺光徊觉得不舒服。 秦书炀怕硬拉会让贺光徊受伤,现在已经把耐心这门绝学练就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不急着把贺光徊抱起来,也不急着做什么,就坐在贺光徊身旁一边替贺光徊按摩关节,一边和贺光徊闲聊打趣。 “贺老师看完医生想不想去哪儿玩?” 床边停放着的轮椅还是以前那辆手动的,贺光徊看着有点发怵。 出远门电动轮椅实在累赘,但到了目的地,对贺光徊来说手动轮椅看起来好像就只有辅助他坐起来这一个功能。他按动操纵杆还能行,想握紧轮椅两旁的钢圈自己转动轮椅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了。 可能不止是静卧,出门这件事也想尽可能的避免。 秦书炀伸手把贺光徊脸强制着偏过来对着他,他笑眯眯的,英俊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看轮椅干嘛?看我。” 他凑过身去,咬了下贺光徊的鼻子,调侃贺光徊:“它能带你去的地方我也能,它不能带你去的地方我还能。我比它有用多了,你多看看我。” 贺光徊笑了起来,努力抬高手臂搭在秦书炀腰上,故意为难地问他:“那怎么办?我想去长城来着。” 没想到秦书炀还是面色如常,挑着眉反问:“这有什么?去就去呗,你怕我背不动你?”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没成想秦书炀真当真了。开始小声盘算要几点出门,玩回来要去哪儿吃点什么。 他拉着贺光徊的手揉着:“吃不吃羊肉?可香了,和咱们那的羊肉一点都不一样,保管你喜欢。” 贺光徊将信将疑,涩声问秦书炀:“你真当真了?” “那不然呢?咱俩来北京哪次能好好玩?前几年项目在这你来找我,都是周五过来,周天就忙着回去。上次行程也是赶,也没带你好好转转。” 聊着聊着,连秦书炀也倒了下来。 他手杵腮帮子躺贺光徊身边,另一只手捻着贺光徊耳垂,“这几天是没辙了,得抽空陪家里人在附近转转,人那么多我还担心挤着你。不过等你出院就只剩咱俩,咱俩玩够了再回去。” 说话时秦书炀凑特近,鼻腔里喷薄出来的热气全扫贺光徊脸上,配上他低沉的声音,贺光徊心动得不行。像在种子上滴了一滴水,立马就开始蓬勃发芽。 “那……出院看?”贺光徊掌心在秦书炀身上摩挲,“不过不去什么长城,你不嫌累我还累呢。” 秦书炀长长笑出声,抱着贺光徊猛猛啃了两口,“成——不去长城,不去远的地儿,能怎么办呢?谁让我找了个就不爱折腾的老婆?” 有时候运气是真不赖,头天李淑娴神神叨叨,逛雍和宫的时候买了能买的所有平安符,还拉着秦书炀一起买,嘴里念叨声自以为小,实际上贺光徊全听见了。 ——“神仙显显灵,保佑小贺看病顺利,可别遭罪了。” 没想到检查完病例入库,还真找到同样发病特征的案例。 拿到检查结果,贺光徊半靠在床上,手挪到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蹭着那串黄澄澄的手串,会心笑了起来。 秦书炀投了热毛巾出来,帮贺光徊抹了把脸。 他也笑不停,很难得的进一趟医院心情还能那么好。 “折腾一天还笑那么开心,半夜可别又累的浑身难受。” 贺光徊白了秦书炀一眼,松松垮垮的手蹭了下秦书炀的嘴,“你先把你大白牙收起来再教训我,你这笑得都长表情纹了都。” 旁边床位的家属艳羡地看着他俩打趣,恹恹叹了口气,“可真好,能打延缓针。” 贺光徊收回笑意,和秦书炀一起满是歉疚地看了一眼那边的家属。 中年女人脾气还算不错,也不太好意思了,搓着手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挺羡慕你们家的。” 这话听起来实在心酸又滑稽,仅仅只是一针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起多大作用的延缓针也能换来旁人的艳羡。这种钱花出去,却极大可能要打水漂的事情,在另外一部分人眼里也算是天大的好机会的景象,可能也只有在这个病房里才能看到。 贺光徊垂着眼睛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对方,憋了好半天才跟着秦书炀回了句:“别着急,再等等,还能有别的法子。” 打针很疼。 尽管做好了准备,当长长的针头刺破皮肤往后背脊柱上扎的时候贺光徊还是一瞬间周身沁满冷汗。 依稀记得三年前做穿刺抽脊髓液的时候没那么疼的,贺光徊喉头克制不住地发出呜咽的声音,听得候在外头的秦书炀心碎。 人面对疼痛总是会下意识地抵抗,即便浑身乏力也会不由得一僵,但越是肌肉紧绷,推药就越困难。 护士按着贺光徊的背脊,不算客气地说:“你这么僵着会更疼的,你放松点。” 针头卡在一节一节的骨头缝里,药物在缓慢地推入,贺光徊根本做不到放松。 就算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松弛,但就是怎么都做不到。等针头从身体里抽出来,贺光徊整个人像一座沙堆一样轰然倒塌,疼得都没个人样。 过了观察时间,推床而出的时候,秦书炀看到贺光徊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伸手探过去,摸回来一掌心的冷汗。 当天贺光徊怎么都泛不过劲儿来,吃不下任何一口东西不说,给他翻身都能看到贺光徊脸上的痛苦神色。 这还好长辈们已经带着孩子回了蓉城,要是长辈看到他这模样,都不好说那串保平安的手串到底有没有发挥作用。 临床上的事情秦书炀不懂,也不敢多问,只能不停地用热毛巾给贺光徊擦拭身体,用他温热的掌心贴着贺光徊后脊熨帖。 这疼一阵一阵的,每次翻身过后都会疼好一阵子,疼得贺光徊双腿绞扭在一起抖个不停。 按照秦书炀的习惯,他肯定要说点什么分散掉贺光徊的注意力。但昨天另一床的家属这么一说他脸开玩笑都不敢,生怕自己哪怕是一句闲聊都能刺痛对方。 敷料下的针眼还有点发烫,秦书炀按着贺光徊的药,另一只手的指尖理着贺光徊被汗液浸透的头发,小声说:“疼过这一次就不疼了……” 秦书炀一夜没合眼,掌心几乎没离开过那块贴在贺光徊腰间的敷料。 天亮后医生来查房时他在满是倦色地从贺光徊身旁离开,紧张地看着医生给贺光徊做检查。 贺光徊也没睡好,从进医院头一夜他就紧张,生怕检查对比后被告知药石无医。 等进了医院又是一刻不停地做检查,头两天等检查结果加上昨夜疼了一宿,现在苍白的眼底染了点淡淡的青色。 躺平后贺光徊双手就做不了太多的动作,只窸窣地蹭着盖在身上的被子。 听见医生那句没太大问题,等体力恢复点就能出院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淡淡地道了声谢谢。 除了这一针实在太疼外,贺光徊这一趟没任何实感,包括被抱进车里半躺在商务车后排贺光徊都没回过神来,怔怔看着忙前忙后放东西的秦书炀。 恍惚间这几天干了什么的空白感。 他想起来一点,这样能多看得见秦书炀一点,企图以此来让自己有点实感。 可手臂撑着往前抬起一点身子,后腰就立马疼起来,瞬间又是一身冷汗。 “怎么着?怎么着?”秦书炀立马把行李扔进后座,着急地凑上来。 贺光徊白着脸跌回座位上,呼吸有点不稳,“嗯……医生后面怎么说的?” 反应过来是在问什么,秦书炀替贺光徊把手重新放好,宽慰地揉揉他脸:“具体后续的方案他们会发给蓉城的大夫,我们跟着做就是了。” 贺光徊抿着唇不自然地点点头,面上云淡风轻,心却跳的七上八下。 “等我一下,我把行李放好,不然一会交警来了。” 贺光徊木木点头,眼神跟着秦书炀下了车。 等秦书炀也坐上车,发现贺光徊竟然已经睡着了。 但睡得不算好,头歪靠在一边,有点呼吸不畅的样子,嘴巴微微张着。 秦书炀轻轻把贺光徊脑袋扶正,看着他累到极致的脸叹了口气。 进医院的,哪有真能笑出声的? 听见半点好消息当然值得开心,可后面受的罪又该怎么平衡? 回酒店的路上秦书炀就没安安分分坐在座位上一秒,总往贺光徊跟前凑,不是焐着贺光徊冰凉的双手,就是把手伸进贺光徊毯子下面替他揉一揉肚子。 针水副作用比药丸大很多,中午出院前贺光徊好不容易肯吃一点东西,结果刚吃下去就吐了。这会胃里空荡荡的,隔着薄薄的皮肉,秦书炀能感觉到贺光徊的胃在突突跳。 究竟要做多少,才能换来一个真的好消息?那么多好的消息,才真的算好消息,才可以让贺光徊不受罪。 醒来时贺光徊已经躺在酒店房间。他被秦书炀搂在怀里,肚子被秦书炀焐得暖乎乎的。 他偏过头看到身边的秦书炀,没忍住颤巍巍伸手用还算灵活的拇指顺着秦书炀的眉骨一遍遍描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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