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伽个子高,秉承着尊老爱幼的美德,恭敬地低首聆听。侧面看鼻梁高挺,下颌角分明,肩颈微勾,与颀长的身影形成一道宽阔而松弛的弧线。尽管人被晒成了深棕色,但臂膊的肌肉精瘦,覆盖着修长骨骼,透出后天放逐的荒野感和朝气蓬勃的健康气息。 隔着二十多米,裴令宣听不见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只从张导的神情读出心情尚佳,眉梢和眼角满是笑意,拍着少年的肩膀说个没完。 直至感到一阵拉扯,裴令宣才转开眼,他低眸见一头羊叼着他的衣角咀嚼。他拽着过长的衣摆后退,然而倔强的生灵甩动头颅,前蹄踩进草里,弓着背狠狠撕扯攀咬—— 裴令宣无计可施,向二十米外的人喊道:“这是你家的羊吗?” 明伽和张导同时扭头看他。后者说:“你赶它啊!把它吓走!” 裴令宣耸了耸肩,并对明伽说:“你不过来帮我吗?” 明伽走近,高高的个头挡住了热辣的阳光。狂躁的绵羊突感降温,自觉吐掉了他的衣裳,若无其事地踱步到一旁埋头啃草。 灵性。裴令宣想,这就是大自然的灵性。 “衣服没坏吧?” “不知道。” 明伽蹲下身,手指拨开他戏服下摆的裙褶,翻弄摩挲,跟他交代道:“没坏,只是有点脏。” “张导跟你说什么了?”裴令宣问。总导演日理万机,怎么可能闲到随便拉着一人聊半天。 明伽站直身体,碍着他衣服上那块新添的污渍,好声好气地打发他道:“他让我看好这群羊,以免给别人添乱子。” “你们认识?” “不认识。” 裴令宣不信,却没继续追问,他其实对别人的事不怎么感兴趣。 “这几天要拍一场十分复杂的戏。”裴令宣邀请道,“你要不要留下看看?” “我看不懂,”明伽道,“你们演的什么,我不关心也没兴趣。” “你平时不看电视剧吗?” “不看。” “好吧。”裴令宣不想勉强,说,“谢谢你的羊。” 这群羊是拍摄中的重要道具,和摄像机一样不能出差错,看似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羊群的戏份是为拍摄长镜头特意加的,副导演的口才没能打动附近的牧民租赁巨额的家产,多亏了明伽和他们熟络亲近,听说羊群是由他照顾,牧民们才放心出借给剧组。 “不客气,祝你们拍摄顺利。”明伽摸着一头小羊的头顶,它的脖子系着一股编织的彩绳。 排练两天,正式拍摄一天,全剧组人员辛苦付出三天,换来的是一段时长6分钟的不中断镜头。 开场是一幅俯拍的远景,衣衫褴褛的奴隶从一群绵羊的身边醒来,随着镜头推进,画面中的景物退远模糊,光影集中于人物自身,他的面庞如羊毛洁白,乌黑的眼眸环视四周,随即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在晃动的运镜下,瘦弱的奴隶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羊群,破烂不堪的皮袄下摆淌出蜿蜒的血丝,沿着光裸的小腿流至脚踝。 血珠消失在泥土里,稚弱的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高低起伏,当画面转至角色正脸,哭泣戛然而止。嘴唇冻成了雪青色的奴隶沉默地跪在毡房外,等待帐中的人丢出一只木桶,他提着桶回到羊圈,走到一头母羊的旁边,他沾满血污的手指仍然细巧,抚摸着它卷卷的毛发,跪下去为它挤奶。 挤羊奶的奴隶喉咙里发出类似羔羊嘤咛的窄仄尖细的声音,啜泣拖得连绵沙哑,但在奶水挤入木桶的呲呲响声对比下,他哭的是那样安静。 他拎起半桶温热的羊奶走近主君的寝帐,戴着黄金珠玉额饰的侍女掀开门帘唤他进去;鲜奶被盛入金子浇铸的器皿,由奴隶脏污的双手捧着,温顺地奉上。一只戴满宝石戒指的粗糙大手接过亮堂堂的金碗,温和地放置在兽皮地毯上。 奴隶沉静如死水的眼睛迸溅出一缕灼亮的光芒,却转瞬即逝。他低伏着头颅,想象碗中是仇人的鲜血,想象自己是无害的羊羔,细致而缓慢地舔食。碗里的羊奶渐渐变少,他的温顺极大地取悦了主人,布满厚茧的手落到了他纤细的后颈,掌控着他慢慢抬头,确定那对眼珠里只剩家畜的单纯与木然。 表演结束之时,裴令宣获得了在场所有人不吝啬贡献出的掌声,张导外露的兴奋和满足让全体人员同时松了口气,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 裴令宣被人又搂又抱地扶起身,耳边尽是赞叹和表扬。他漫不经意地说着谢谢,内心却并不认为自己方才的表演有多出色。在他眼里,分数只有“不合格”和“可以接受”,没有“优秀”和“完美”。 “令宣,你的电话。”小蛇适时地递给他手机,帮助他脱离人群。 他看着来电显示的号码,和张导说了抱歉。 “你忙,你忙,明天给你放天假,好好休息啊。”张导和颜悦色道。不过给他放假的主要原因是要把男主演喊回来赶进度。 裴令宣披着外套走出摄影棚,小蛇拦下了来替他卸妆的造型师,方便他在清静的无人处接通电话。 “你还要怎么样?”听筒传出嘶哑的男声,音色里是掩不住的倦意。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裴令宣端详着自己的手指,为做出藏污纳垢的效果,他的指甲用颜料染过色。“我们就到此为止了,你不要再联系我。” “我都答应会改了……”那头的人带上哭腔,委屈地说,“我本来就恐高,专门飞来这么远的地方找你,你总得见我一面吧?” “你再这样,我会讨厌你的。” “那你就讨厌我。”对面的语调霎时变得冷酷,随后是沉重的呼吸声,“我必须见到你,不然你也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你非要见面的话……”裴令宣考虑着,说,“我明天下午有空,晚点我发定位给你。” 他答应得果断,令对方顿感无所适从,挽救道:“其实我是想郑重跟你道歉……我那天不是故意的,我看过医生了,还开了药,我会按时吃药治病……” “信号不好,我先挂了。”裴令宣中断通话,划着手机屏幕查看别的未读消息,一边往回走。但他没找到小蛇的人影,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明伽。 这个只对放羊牧马情有独钟,对他爱搭不理的年轻人一反常态地跟在他身后问:“你刚刚为什么没有哭出来?” 裴令宣困惑道:“哪一段?” “那一整段,角色应该有一个爆发的节点和崩溃的阈值,你为什么不去表现它?”明伽的提问角度很刁钻。 “你不是对我们演的什么不关心也没兴趣吗?” “我真的不看古装剧,但你的表演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明伽转了性,积极跑到他的前方,倒退着走,只为了与他面对面交流,“我也想拍电影,可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驾驭长片,我觉得你是很懂设计角色的演员,我看过你早期的作品,但它们都不如刚才那段打动我。” “那你的品味真是不怎么样。”裴令宣给这份出乎意料的热情浇了一盆冷水。好呀,搞了半天是认识他的,摆明了先前是看不上他才不想理睬他。 “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吗?” “不可以”三个字到了嘴边,裴令宣犹豫了。他自我反省,他的态度是否扼杀了一个还处在萌芽期的创作者,哪个青年导演不是心高气傲、心比天高的。敢说出“我也想拍电影”就很了不起了,要鼓励。 “好啊,明天下午吧,我只有那时候有空。”他悄悄地下了一个小套,看对方会不会来钻。 这句话明晃晃是陷阱,明伽默然地思考,黑漆漆的两只眼望着他。 裴令宣道:“算了,和你说笑呢。”当然是说笑,他也不可能当真去参演一部学生作品。 明伽摇头,“不,我是在想,现在问你要签名,你是不是会高兴点。”
第10章 朝生暮死09 年轻,处事成熟,言谈举止文雅有素,还能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耗在边隅草原,十有八九是文艺工作者或人文社科专业的学生;因为家境富裕,不用为实习经历和毕业年份发愁,才可以自由地实现人生理想和抱负。 裴令宣没有为明伽就读于电影学院的事感到不可思议,他惊讶的是对方才十九岁。 太小了…… “你父母放心你一个人来这儿?” “我下个月就满二十了。我的父母一直以来都很尊重我的选择,不会横加干涉。”明伽换上了他那个年纪才会穿的衬衫和连帽卫衣,黝黑的肤色显得很时髦。“而且我初中起就一个人生活了,自理能力没问题。” “你想做导演?” “嗯,我喜欢电影。” “那为什么不做演员?”反正是闲聊,裴令宣也就随便问了,话题之间没什么逻辑。 “因为电影是属于导演的艺术。”明伽回答得格外认真,也格外笼统,又道,“不过像你这样的演员,会有很多导演愿意为了你而专门拍一部电影。” “光捡好听的说,是不能打动我的。”裴令宣道,“你前些天都很反感我,怎么一下子又想找我聊聊了?” “我不喜欢虚构的故事,所以我对你们正在拍的东西不感冒。但你昨天的表演很吸引我,简单地说,我被你,不,是被卓昀那个角色迷住了。因为你没有回答我,我只好通宵看完了那本小说和一些作者的访谈,作者说他是把卓昀当成一件痛苦的容器来塑造的角色,你是按照这点去理解和呈现的吗?” “我不知道作者还这么说过,我对卓昀的理解也和痛苦无关。是张觅导演要求我那样演的。”裴令宣摊手说,“他要我把一个人受苦受难的模样演得很好看,所以我就那么演了。你昨天是问我为什么没有情绪爆发的哭戏?” “嗯,倘若是为了媚俗,就该启用最煽情的戏码和更夸张饱满的情绪,你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 “原因就像我刚说的,是为了美观。嚎啕大哭会影响面部五官和表情,让角色展露脆弱、隐忍的一面,更有利于讨好观众的眼睛。不过那一幕确实让你感受到了他很疼,对吗?” “是。那如果依照你的本意,让你自由发挥,你会怎么演?” “剧本怎么写,导演怎么教,我就怎么演。” “你在敷衍我。” “你不也敷衍了我很多次。” 明伽还没学会做真正的成年人,不懂得隐藏真实的喜怒哀乐。他不服气地说:“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最真诚的表演。” “如果你想请我拍电影,只会夸夸其谈可不行。”裴令宣认真道。 “我现在拍的东西不能给你看,但我的主角你已经见过了。” “那个疯疯癫癫的诗人?” “对。” 他们俩今天算正式认识,仅仅是认识,还不叫熟识;和不熟的人约会,不宜大张旗鼓地谈论个人作品或审美喜好等私事。所以这次聊天仅在浅显的层面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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