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什么? 裴令宣的目光好奇地追随着那道背影。替身的戏服和主角是同款,黑红相间的长袍,左肩有暗金色刺绣花纹,袖口束着皮革护腕,跑动时衣袂翻飞,如一条赤眸黑鳞的游龙。绝对不丑。 短短一分钟,他同时遇见了言语轻狂的疯癫诗人和故作成熟装大人的小孩儿。 这应该是他喜欢拍戏的原因之一,日新月异,永远预测不到途中会发生何种小概率事件。
第6章 朝生暮死05 无独有偶,过了两天,裴令宣又错把独自坐在角落里背台词的林子晗认成了替身,问道:“那位诗人今天没来吗?” 林子晗错愕地扭着脖子看他,反问:“什么人?” 裴令宣没想到自己会连犯两次相同的错误,罕见地咬了舌头,改口道:“我是说,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林子晗两手握着剧本,轻轻拍打自己的额头,苦恼道:“人多太吵了……记不住台词……” 裴令宣拖过一把折叠椅,反向坐下,手臂搭在椅背上,伸手道:“哪段记不住?给我看一下?” 林子晗翻开皱巴巴的纸页,递给他说:“就我用红笔标注的那段,太长了,我觉得拗口……” 裴令宣低垂着眼帘扫过那段文字,提议:“让编剧老师帮你改改?” “不好吧……”林子晗不太情愿,从他手里拿回剧本,“我再努努力,多背几遍。” “嗯,你背好了跟我说,我陪你来一遍。” “可以吗?”林子晗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就……我、我一个人能行的其实……要不裴哥你去忙自己的吧?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我没别的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裴令宣笑容温煦道,“戚承书与卓昀在这段剧情里是一见如故的知己和情同手足的挚友,实景拍摄的好处就是能让演员更透彻地沉浸在氛围和角色当中,所以你不能总和我保持距离感。你要用戚承书看卓韵的眼神看我,谁会跟自己的好朋友这么见外?” 林子晗听得云里雾里,但中心思想拿捏住了,顾忌道:“这是不是有点假戏真做?” 裴令宣:“这么说你不想跟我做朋友?” “我当然想啊!你是我偶像……”林子晗着急得脸红,“只是我觉得戏里戏外,还是要注意分寸和边界感……” “嗯……”裴令宣若有所思,“我明白了,你记不住台词是因为杂念太多。” 在演戏方面,林子晗是缺乏专业背景和表演经验的纯新人,初次荧幕亮相就接到戚承书这样厚重的角色,瞻前顾后战战兢兢也情有可原。裴令宣并无助人情结,但谁让林子晗长得讨喜,干干净净的俊秀脸孔,人还单纯,拉近点关系也无妨。 新人演员进组前通常会请院校老师进行一到三个月的短期培训,林子晗也不例外;裴令宣花十五分钟帮对方复习了表演课的内容,再留出一些时间背台词。 到林子晗说可以了,他就放下手机。 然而进展不如预想的顺利,林子晗酝酿着情绪,却突然笑场了,拿剧本捂住脸,抗拒道:“不行啊……裴哥你那么年轻!长得又好看,而丹鹤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子……我代入不了!” 裴令宣抢走剧本,卷成纸筒敲了敲林子晗的脑袋,正经道:“快点,你不好好做,就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他平时说话温声软语,不常冷脸,好处是一旦换上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容,震慑力会翻倍。林子晗果然被他唬住了,心虚得犹如开小差的学生面对老师,立马端正态度,逼着自己进入状态。 这一幕恰好被跟组拍摄幕后制作花絮的摄像师捕捉到,远景看两人都穿着戏服,坐在两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聊得认真,一方气定神闲,一方愁眉苦脸。无论从什么角度解读,都具备出色的宣传效果和话题度。 裴令宣陪林子晗练习了三遍,明显感觉到有进步,他象征性地夸奖道“这就对了,你好聪明”,给小孩乐得合不拢嘴,脸红耳热,不敢看他眼睛。 别的话他懒得多说,把椅子归位,叮嘱一句“继续加油”,便起身走人。 小蛇眼尖手快地逮住他,拉着他回房车,嚷嚷着“你能不能别乱跑?一般小孩儿多动症十来岁也就好了,谁跟你似的二十多岁了还坐不住啊?”;那语气像是恨不得变出紧箍咒给他套上。 裴令宣则问出更飘忽不定的问题:“我是不是太年轻了?” 小蛇不屑一顾道:“你都入行十多年了我的哥,还想装嫩?” “刚才林子晗说我年轻。” “他那是粉丝滤镜。” 裴令宣自顾自道:“的确还是太年轻了。” 他上一部电影《悬梁》在影评界饱受争议,九成话题是围绕选角不当展开的,说他过于年轻,形象气质瘦弱隽秀,无法驾驭四十岁壮年男性的角色;而失败的选角几乎毁掉整部电影的质感,糟糕的表演严重剥夺了观众的注意力。 上映期间层出不穷的批评争议,对电影票房的打击相当致命,而且那本身就是部剑走偏锋的作品。纵然他从不是以商业价值取胜的男演员,但巨额的亏损和海量的负[]面评价多少影响到了他后续的影片邀约。 他反复想起经纪人麦迈说的——本来也不红,还丑闻缠身。 他消极了三个月,好不容易重振旗鼓去试镜,撞上时运不济,想要的角色全被人抢了;他心高气傲惯了,闹着要歇业一年,把存款全部拿去买楼,还在瑞士一家疗养院预定好了房间,发誓不住个一年半载不回来。 经纪人从破口大骂变成好言相劝,再从悉心规劝变成气急败坏,最后给他递上这部《晴雨燕歌行》,威逼利诱道:“你要实在想去就去吧!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走了,这种十年难得一遇的好角色好本子就归别人了!” 裴令宣一看是电视剧,无动于衷道:“没演过,不会演。” “你如果想眼睁睁看着你瞧不上的人爬到你头上去,你就别演。” 在他身上使激将法,虽然老套,但是管用。读完剧本他有一两分心动,不过仍然嘴硬道:“这是男二啊……” 经纪人察言观色,采取怀柔政策笼络他,凄凄楚楚地恳求道:“这不正好吗?搁以前你哪儿有机会演电视剧男二?你不是喜欢挑战吗?这是个好机会啊!片酬比你演电影可观……我求你了,令宣,咱们就换条路线试一次,行不行?” 他这人有两大毛病,其一是看脸,其二是喜欢别人求他。 综合考虑了一星期,裴令宣勉勉强强答应去试镜。 老天总不会太亏待他,到场后他和导演、制片人聊得投机,一拍即合,继而一锤定音,签完合同的隔天就在网上发了通稿。 他有意愿出演,制作方又期待他的加盟,原是一桩你情我愿的美事。谁知一宣传,竟收到了铺天盖地的反对票;热搜的话题榜下多是指责他破罐子破摔,不爱惜羽翼,被资本裹挟自毁前程。 但受到关注终究是一件好事,哪怕是非议。他过去因为私人原因和审美情趣,拍过许多无人问津的电影,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罢了。 在演员这个行当,年龄小出道早是利大于弊。他合作过海内外大大小小的导演,拿过三个华语电影奖的影帝,入围过柏林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荣获过的提名更是不胜枚举。而他才二十六岁,能够放下男主角的头衔,不急不缓地涉足未曾触及过的新领域,这是他的幸运。 想到这里,裴令宣胸中的郁郁愁云一扫而空,他把小蛇往前推,摘掉左耳的金色耳坠攥在手心,说:“我去骑马了,四十分钟后回来,你帮我和张导说一声。” 小蛇震悚地瞪大眼,想揪住他,可手指头只堪堪擦过他的一片衣角。 “你疯了啊!?——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内回来!” 裴令宣得逞溜走,笑容明媚,他跑去马棚和剧务打了声招呼,牵出与自己搭档的那匹白马,攥着缰绳跃身上马,如愿以偿地驾着雪白的神驹往一望无际的绿野驰骋而去。 明伽避开人群,孤独地看守那几头卧地吃草的绵羊。他最早的职务只是租借马棚、帮忙喂马,现在不止兼职了男主角的马戏替身,还要帮道具组找附近的牧民租借家畜。 这个季节的草原开满了黄的紫的鲜花,如斑斓的繁星洒落在青绿的草坪,他这边采两朵,那边摘三簇,编织成一圈精巧的花环;他的手指灵活,编得又快又好,马驹和绵羊的头顶分别戴上了大同小异的彩色花环。 倏忽间,一阵马蹄声从背后传来,他闻声回首,只见日光下一匹闪着耀目光芒的白驹踏着花草奔来,马背上的人穿着式样繁复的长袍,柔软的衣料层数极丰,灌入疾风轻盈得像云朵。 如墨的黑发如泻出的流水和翩跹的青烟,一些交缠在颈间,一些顺着纤薄白净的耳垂没入风里。 ——他的耳环又掉了。 那股风转眼来到明伽的近旁,马上的人单手持着缰绳,倾斜身体,朝右侧俯下肩——这不是普通人敢随便做的动作。 待明伽回神,只感到凛冽的风刮过脸侧,他的掌心空了。 他抬眼望去,策马路过的人在蔚蓝的天空下扬起右手,高高举着那只他刚编完的花环,远远地喊道:“谢谢你啊!” 倘若那一刻裴令宣回眸了,这充其量是场突如其来的玩笑;但他头也不回的明抢行为,深深冒犯了被掳掠的对象。 明伽骑上那匹拍戏使用的枣红色骏马,飞速朝他追去,不甘心道:“——你还给我!”
第7章 朝生暮死06 裴令宣得承认,他就是想找个会骑马的人陪自己跑一跑。 他在拍《劣马》期间吃了很多苦头,但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当年他才十八岁,累得深夜躲在被窝里大哭,想打电话求安慰,却不知道能打给谁。 那也是他最火的几年,顶着“少年影帝”“天才演员”的光环平步青云,挤占了媒体头条和杂志封面,奖项上硕果累累,人气非凡。 他是众所周知的出道即巅峰,好比一颗横空出世的新星,耀眼夺目,轻巧地落到了金字塔尖。 只不过娱乐圈新旧更迭的速度快到让人目不暇接,世间的天才也远不只他一个;有的比他资历深,有的比他辈分高。他更像长江后浪推前浪时翻出的一朵漂亮水花,被时代推得很高很高,但不可能长久地停留在上空。 他演艺生涯的分水岭是在二十一岁那年,二十一岁前他是当代最年轻有为的电影明星,光耀万丈,风头无两;二十一岁后,他随浪潮回归汪洋大海,流荡在浩瀚的光影之中。 由他主演的几部商业片反响平平,不卖座不吸金,所以投资人早早地对他失去了兴趣。但致力于独立电影的文艺片导演们对他青睐有加,知名日本导演安藤龙生曾以他为灵感创作了剧本《江河尽头的青穹》(中文译名为《寒江天外》),并邀请他参与电影拍摄,饰演为他量身定制的男主角“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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