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意识一息尚存,他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洗手台,拧开水龙头,往自己脸上拍水。 酡红的面色、纵横着血丝的眼睛、挂在脸上滴滴下落的水……落难王子总会激起人那种天生的保护欲。 江北见杨舷双手架在洗手台边,垂头大口喘气,想他大抵是恢复了点意识,顿了顿:“那帮人纯畜牲!就打头那个,染红毛的,叫付佳那女的,我认识,高二就辍学了,高考300多分就混个毕业证,之前寻衅滋事进过局子刚出来,你怎么能答应跟他们喝呢?” 杨舷抽了张纸,蘸了蘸看起来涕泗纵横的脸,露出了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他们说,我喝了就放我走。 江北匝嘴叹了口气,大有哀其不争的意味:“那他们给你灌了多少?” 杨舷揉了揉额角,失笑道:“也就一杯,蓝绿蓝绿的那个。” 江北大概猜出了杨舷说的那个“蓝绿蓝绿的”是什么,双手搭在杨舷肩上,望着他懵懂的眼睛:“你知道你喝的那杯基酒是什么吗?白兰地、伏特加、龙舌兰,单拎一个出来都能让你不省人事!” 与此同时,两个黄毛纹身小伙嘴里叼着个烟,推搡着进了卫生间。 江北见有人来了,用手背顶起杨舷的胳膊,在尽量减少肢体接触的情况下将他扛出卫生间。 “淡盐水,醒酒的,喝了胃里也能舒服点。” 江北把杨舷带到歌台后的休息室,相当隔音的房间给了杨舷一个和他天生就畏惧的嘈杂迷乱环境有效隔离的机会。 杨舷小口抿着,任丝丝凉凉的淡盐水安抚着历经磨难的喉头。他人也跟着平静下来,急促的呼吸渐渐舒缓。 “这儿还有香蕉葡萄啥的,饿了就垫点。”江北端上个晶晶亮亮的果盘,摆到杨舷面前的茶几上。 江北上扯裤子,分着腿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卷了个裤腿。 聚酯纤维面料的工装裤不透气,将他刚才跑前跑后热出的汗闷在裤筒里。 他忍着也不敢将空调温度开得太低,怕几乎浑身湿透的杨舷再吹出什么毛病。 杨舷眼前重归清晰,他看得见江北满脸的汗,捧着杯子讪讪道:“谢谢你江北,如果没有你的话,我都不敢想我现在会经历什么……” “我也不敢想!”江北打诨,剥了个香蕉,三口两口咬下去大半:“说说吧,你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啊?你现在也没开学也应该在集训吧?” “我……”杨舷一时不知自己这离奇的故事该从何讲起,只能攥着杯子,在玻璃杯壁上留下几个带着手汗的指纹: “我在餐厅拉琴做兼职,然后就见到付佳了,她说她有个朋友过生日,让我去帮她捧场,我一开始没答应,但她们一直赖着不走,还等到了我下班,说给我四百当出场费,还当时就给了我两百,说是定金……但是我没要,我还想还她来着……就被强行带过来了。” “不是,四百搁我们这连个男模都请不起!……”江北听得呲牙咧嘴,心直口快地拍案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此话欠妥,又扇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 现在能安安全全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和江北谈到这些,杨舷已经很庆幸了,他伤感地笑笑,像是自嘲一样。 “那尹东涵知道你在外面干兼职的事吗?”半晌后,江北再次开口。 杨舷摇摇头,沙哑道:“我怕他担心。” “……” “你别告诉他好吗?我求你了……”杨舷睫毛频闪着,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剧增了音量,遽然道。 “你都出这么大事儿了,你还不让他知道?非得等你真被人那什么了才和他说吗?……不好意思!”江北又扇了自己一巴掌,情急之下就会口无遮拦。 他坐在杨舷旁边,耐下性子用他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娓娓道来:“你这事不能这么干,尹东涵他是在国外,他是有好多事要忙,你为他着想,不让他担心你,对吧?但怎么说他也是你男朋友,他有权利知道他对象在国内的状况吧?我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唐融要背着我干这种危险的事,我肯定不好受,尹东涵应该也会是这样。” 杨舷哑然失笑,却是不急不慌地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和唐融在一起了?” “嗯,对。”江北垂眼讪笑,简言应着。 这话触及到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但他还是将这不合时宜漾起的暖流压了回去:“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我还好奇个事儿,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干兼职?” 杨舷心头一撞,虚弱地揉着眉心,哑声道:“这是我家里的事,我不想多说什么。” “行行,不想说咱就不说。”江北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那个刺探别人隐私的癖好:“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杨舷放下杯子,一股难受又上泛起来,仿佛他的精神在那一刻溘死了一般:“我想先回去睡一觉,头好晕……” “行,我叫个车送你回去。”江北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下去过,环顾一圈也没有发现一个类似外套的东西,便扯下靠背上的沙发巾,裹上杨舷湿透的全身。 “那个……我抱你上车,你不介意吧?” 杨舷没有应答。 时候也不早了,大抵是昏睡了过去。 “尹东涵对不起了。”江北背起杨舷,拎上他的琴盒,从人少僻静的后门出去。 “你说说…你俩没一个让我省心!” “饼在锅上面那层腾着呢,起来自己热着吃哈!碗什么的也记得给刷了!听到了没有?” “嗯——” “走了哈!” “嗯……” 过了耳朵不过脑子。杨舷任残存的意识飘在他躯壳的上空替他回答。不知睡了多久,他才再醒过来。 一束光照进客厅,正好打在杨舷脸上,他本能翻了个身,但那光却跟长脚了似的,跟着他流转。 杨舷醒了,这才发现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满嘴苦得像黄连的味道让他每吞一次口水都是折磨。 他揉了揉被结痂了的汗水泪水蒙蔽了双眼,让眼前模糊的光点变得清晰。他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竟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多。 信息栏尹东涵给他打来的未接听视频提示堆在那,成摞成摞的,几乎每半个小时就有一次。 杨舷躺回乱成一团的沙发巾和被子间,闭上眼,不想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 第二天宿醉醒来之后的一身烟酒味让他觉得他的灵魂在腐烂发臭。 手机又响了,是语音通话。 杨舷接通后,将听筒放到耳侧。 “你现在方便开视频吗?”尹东涵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杨舷一骨碌起身,身上还搭着被子:“我……能是能,就是怕我现在这个样子吓到你。” “没事,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尹东涵淡言,是海阔天空的温柔,最平淡的话语却一字一句抚平即将溃烂的疤痕。 杨舷犹豫豫豫地打开镜头,只露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瞳仁中黯淡无光,他忽闪着睫毛,似是在躲闪什么。 见到杨舷完完好好的,尹东涵也算是松了口气,就感觉从怀中抽离出的心脏又安然无恙的地稳稳落回胸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尹东涵的声音略微放轻。 “还好,清醒多了。”杨舷虚弱地笑:“你都知道了?” 尹东涵漠然,面色晦暗。 “江北和你说了?”杨舷按捺住心里复杂的滋味,轻笑:“我骗了你,对不起。” 尹东涵恨他为什么和杨舷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杨舷所有的事他做到的只是知情,而不是参与。 杨舷的屏幕里现在只剩了尹东涵那边的天花板,因为尹东涵放平了手机,不想让自己不争气的眼泪被杨舷看到。 “没事,没事……是我该给你道歉,我没能保护好你。”良久,尹东涵带着沙哑哭腔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强抑着自责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像刚开了刃的匕首,剜刺着杨舷的心。 杨舷泛滥的思绪在他心中左冲右突,却安之若素道:“我觉得江北有些事应该是没有说清楚,我的兼职不是在夜店里陪人喝,我是在餐厅里拉琴,被付佳他们盯上了而已……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遇上这事全是我倒霉。” 尹东涵又支回手机,眼眶泛红地出现在杨舷的视线里:“你为什么一定要干兼职?” “前几天我听到了我妈和我爸吵架,那时候我在和你打视频,怕你听到就提前挂了,之后我就趴在门口听。” 杨舷将脸埋进掌心,声音也变得呜咽:“集训、艺考、飞来飞去的机票、还有杂七杂八的各种费用、还有杨舶的补课班……凑到一起,对我家来说真的不是一笔小的花销,我不想家里天天为这点事鸡飞狗跳,也不想让杨舶这种鸡飞狗跳的环境里复刻我支离破碎的童年……所以,不论是作为所有这些事的始作俑者,还是杨舶的哥哥,我想,至少为我曾经的决定买单。”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在这个年纪就与凶险的世界交手。 尹东涵听了杨舷如实讲了事情的前因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你没必要一个人扛下这么多,你还有我。” 杨舷仰起头,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喉结上下酸涩地滚动:“我知道你比我家的条件好太多了,我不想让你施舍我,我不想让我在我们这段感情里始终扮演一个弱势的角色……对不起,我这话说东有点重,但我真的……” “没事,我知道。”尹东涵沉吟片刻:“所以你就在本就为难你的世界里变本加厉地为难你自己吗?” “对不起……”杨舷离开镜头前,抽了张纸擤鼻涕。 一段时间冷了场。 尹东涵实在不忍杨舷再哭,尤其是在他碰不到的地方。 “好了,亲爱的,别哭了,你哭我也跟着难受。” 杨舷噙着眼泪淡笑,让尹东涵的哄有点效果。 “还有,你那个兼职,先辞了吧。” “不行,我……” “你先别急,听我说。”尹东涵绝不可能是将杨舷的话置之罔闻的人,他也知道要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才能让杨舷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 “你要做兼职的话,我知道有一个活,你接不接?还和你的专业有关。” “嗯?” “我之前在连阳有个朋友,还有个妹妹,八岁,学小提琴的,你可以给她当陪练,如果你愿意的话。”尹东涵真诚地望向杨舷,等待着他的回应。 一周后—— 杨舷一身简洁大方的夏装,顶着出门前刚洗好的头发,被一群管家们簇拥着下车。 管家们分列在门的两侧,杨舷也算是体验了一回他东涵师哥的生活。 他这朋友也是个大小姐吧,果然不是一类人玩不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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