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舷找到了下楼的螺旋步梯。他现在还隐隐地头晕,只能把着扶手慢慢迈步。 琴声越来越清晰,他听出来了,这正是演出的那首流丽如歌的《春天》。 杨舷下到一楼,绕过超大屏的电视和L型的沙发,循着琴声来到客厅的东角。 尹东涵坐在三角钢琴前,熹光照着他半侧身子,蓬松的发丝微微泛光,几缕自然的垂到眼前。 松松垮垮的衣袖被自然的挽到了手臂八分的位置,露出穹劲有力的腕关节。 他光脚穿着纯白的棉拖,裤腿挡不住的脚踝在他每一次落脚踩下踏板时贲张出极富张力的筋腱。 他就那么舒朗地在清晨坐在琴前弹着《春天》,和着窗外的蝉鸣鸟叫,不带一丝扭捏的粉饰。 少年身上自然的松弛感有如雨天窝在家里喝着热可可重温老电影的舒服。 杨舷站在尹东涵琴边,静静地等着他弹完。 最后一个降si落下,尹东涵落手,和煦地笑着,望向一旁的杨舷: “你醒了。”
第54章 杨舷眼神忽闪了下,他看见了尹东涵右手手掌上的伤口,消毒后涂了碘伏,表面还留着些黄褐色的药痕,不禁对尹东涵抱有了一丝内疚。 他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不想与尹东涵的目光相对。 尹东涵站起身,走到杨舷面前。膝盖处缠着的纱布透过长裤,被走路时膝盖的一直一弯勾勒出了轮廓。 他提了提杨舷有垂感的睡衣领子:“我不知道今天降温了,穿这件你要是觉得冷就告诉我。” 想到昨天是尹东涵帮他换了衣服,杨舷就顿感羞涩,在尹东涵的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锁骨时,反应过激地向后缩了缩 尹东涵知分寸地收了手,还是温和平静地向他笑了笑,踅身回到琴前,手支在琴盖上:“我刚才弹的那首曲子,你应该很耳熟吧?” 他语气温柔,像是在轻声安抚着一只淋湿了毛的小猫。 小猫打着寒噤,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尹东涵知道杨舷刚受了重创,才清醒过来,身体里的情绪调节系统为了保护他才让他变得这样沉默寡言,便没有刻意地逼着他说话。 “《春天》创作于1801年,这你应该是知道的,自信昂扬的乐观精神是这首奏鸣曲最令人为之动容的地方。但实际上1801年贝多芬的身体已经很不健康了,耳疾戕害了他好多年,一直没有治愈,反而愈加加剧,这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但我们的乐圣并不因此而悲观失望,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艺术家是一团火,他是不哭的。’” 尹东涵坐回琴凳,抬手,让十指再次落上黑白琴键。 这次,是如花岗石河道里火焰巨流般的《热情》【1】 f小调无声无息地循环,连装饰音都是挣扎;神秘的拿破里和弦如影随形;四声低沉的敲门声仿佛是来自遥远世界的声音,如脉搏般忽然闪现,再隐藏。 杨舷本来已经宕机的身体重新复苏起来,只因为那是尹东涵在专为他演奏。 他专注地望着尹东涵,不愿错过演奏的一频一闪,一如当年聆听这首曲子的陴斯麦 ——尹东涵最适合他的神经。【2】 恶魔般歇斯底里的咆哮狂怒地拍打着琴键,极致的力度对比放出了被困的奇美拉怪兽,喷着火舌撕碎整个身体。 第一乐章强烈冲突的两个主题搏斗着,关于破灭的理想和光明的渴望。三连音无声息地转变为连绵的和声。 第二乐章淳朴的赞歌式的主题在三个变奏后又活跃起来,在另一场暴风雨来临之前,颤抖的灵魂鼓起勇气,继续于苦难进行顽强的搏斗。 “但愿我的决心能坚持到底,直到无情的命运之神将生命之线割断。”【3】 第三乐章号角般的引子、暴风雨般的第一主题和反抗挣扎的第二主题,肉体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在地崩山摧的颓势中重生。 低音长达两个八度的攀登,尹东涵袖管遮不住的那段小臂上凸起经络,蓬勃生机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 重重的和弦落下,一槌定音一般宣告英雄赞歌奏完了终章。 长达二十多分钟全情投入的演奏后,尹东涵已是气喘吁吁,他的胸膛在杨舷的角度起起伏伏,任狂澜般的情感慢慢平复下来。 如果我能在他低迷溃烂的心上鼓弄出但凡一丝起伏,那这二十多分钟也将会成为我最引以为傲的一次演奏。 杨舷久久不能平复的心加速跳着,他知道尹东涵这是出于什么想法。 《热情》创作于1804年到1806年,是贝多芬创作的成熟时期,但却是他人生较悲惨的时期。从作者本人到公论都认它为“登峰造极”的奏鸣曲。 “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吧。”——他本人如是解释着它的内容。 而《暴风雨》中有段人尽皆知的名句,叫“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但杨舷还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自愈。 尹东涵盖上了琴盖,温和地再向杨舷投去目光,杨舷也一如之前躲开了。 他翩闪的睫毛像是经停花瓣的脆弱的蝶,但凡周遭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机警地呼扇着翅膀飞走。 “走啊,我陪你去花园里走走。”尹东涵轻声道。 杨舷跟了上去,从身后轻轻牵上了尹东涵的手。 虽然爷爷离世的创伤让他暂时变成了少言寡语的人,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对尹东涵热烈又温柔的拯救无法抗拒。 尹东涵替他跟学校请了假,趁着家里没人,把他留在身边,好随时安抚他的情绪。 他们会在晚上一同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闻着秋千旁鸢尾花淡淡的香味。 每每这时,杨舷又会想起《暴风雨》,不过是另一个名句 ——“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黑夜也变成了清新的早晨。” 一个午后,尹东涵陪杨舷坐在喷泉边。 清澈的水流从池中央女神雕塑手中托举的瓶口泻下,哗哗水声中和了些许仲夏聒噪的蝉鸣。 尹东涵戴尾戒的左手握着杨舷的手,只是简单牵上,没有十指相扣,但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杨舷虽然话少了很多,但却是很乐意和尹东涵进行一些尹东涵常日肯定不会允许的肢体接触,比如像这样的牵手。尹东涵也愿意依着他,只要他情绪能稳定下来。 “杨舷。”尹东涵将右手伸进喷泉的水帘,让指尖沾上水,再幼稚地甩向杨舷。 杨舷浅笑着向旁边扭头躲了躲,只躲了一下,后面尹东涵再怎么往他脸上甩水他也不再配合着玩这个小孩子的幼稚游戏了。 尹东涵见杨舷意兴阑珊,把手甩干,拨了拨杨舷垂在眼前的刘海:“怎么了?我甩到你眼睛里了吗?” “没有,”杨舷摇摇头,挤了个咽泪装欢的笑:“我是不是扫你兴了?” 杨舷的声音细若蚊呐,不敢直视着尹东涵的眼睛小声嗫嚅。 他受创后像个楚楚可怜的易碎品,让尹东涵心底头一次对他萌生出一股不可遏制的保护欲。 “怎么会呢?”尹东涵拨弄着杨舷细软的发根,柔声道。 他细看了看杨舷的眼睛,见到眼球泛着密布的血丝,眼周的青紫也诉说着疲态。 “你最近没休息好吗?” 杨舷的上眼睑垂了垂,长睫毛盖住灵动的眸光:“最近……我晚上睡不着,只要我一闭上眼,我脑子里就会被我不想回想起的东西塞满,我没办法忘掉它们……” 听到杨舷的声音里又有了一丝哽咽,尹东涵怕他再次情绪失控,赶忙双手握紧杨舷的手,让自己手心的温度尽可能多的传递给他一点。 不料杨舷却更是遏不住汹涌的情感,所有的委屈在手被尹东涵握上的那一刻一涌而进他的大脑。 他用微不足道如杯水车薪般的理智与哭腔抗争:“对不起,东涵……我也不想…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 情绪反扑的时候,他自己都恨自己。 “没事没事,不用道歉的,没事……”尹东涵把泪如雨下的杨舷揽入自己怀中,轻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你在我这没有什么好忍的,想哭就哭出来吧,只要你能好受点。” “关介哥,杨舷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尹东涵瞥了眼翘着二郎腿斜倚在沙发扶手上的男人,给他倒了杯水。 “放心吧,他应该问题不大。”关介白皙修长的骨节手握住杯壁,抿了一口就放下,因为是凉水。 “我从他房间里出来之后,他还拉琴来着,你不是说他是你音乐学院的同学吗,这说明他对他的爱好兴趣不减,这是件好事。” 关介是想喝水的,但尹东涵递给他的那杯凉得发冰,他只能把杯子握在手里,让杯沿徘徊在嘴边。 尹东涵那边也没再说话,他在思忖着杨舷的事。 关介推了推银边眼镜,轻手将杯子放回茶几:“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怎么都爱喝冰水?” 尹东涵缄然笑笑,给他关介哥沏了点热水,一面继续问道:“杨舷晚上总是失眠,还动不动就控制不住的哭,也吃不下去多少东西,他会不会得抑郁症?” “不可能的,抑郁症才不会这么好得呢。”关介接过尹东涵兑好的热水,满意地吹了吹热气,镜片顿然起了一层白雾: “他这也只能算是抑郁情绪,因为具体某件事情的影响和刺激产生的焦虑、自我否定之类的情绪,通常会持续一到两个星期。抑郁症是没有具体病因的。不过如果他失眠很严重的话,你可以给他泡点酸枣仁茶,没事你就多陪他说说话,也好帮他转移一下注意力,你家这么大,带他逛逛多好。” “那行,谢谢你。”尹东涵向关介淡淡笑了笑。 关介眼镜上的雾气散去,他得以清晰地看到尹东涵眼底翻滚着的一丝凌于普通同学情亦或友情之上的少有的特殊的情感,便别有深意地与他打趣道: “别一提到失眠就想到什么抑郁症,我最近还睡不着呢,也不关心关心我。” 尹东涵斜睇他,哂笑:“怎么了?带高三了,压力大?” 关介摇摇头,又端起杯子吹水:“怎么说呢,最近搬了个家,隔壁是个聒噪的小孩,还专挑半夜闹那种动静……行了,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 “不吃个饭再走吗?”尹东涵送关介到门口。 “不用了,谢谢,好好关注你那个小同学的情绪变化,有什么问题再随时问我,那就回见了。” “嗯,关介哥慢走。” 晚上。 尹东涵冲了个凉,换好睡衣。他本就练琴练到很晚,冲凉之后已经是十点半了。一楼大厅熄了灯,只有二楼走廊还亮着。 他让住家阿姨和管家们先休息了,也怕他们跟着自己熬到太晚。 尹东涵来到吧台前,唯独张阿姨还没睡,正在灯台后擦着杯子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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