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舷将三音的“mi”改为“降mi”,根音五音不变,弹下C小三和弦,又问: “什么感觉?” 梁广川思索片刻:“前面的听了开心,后面那个听了忧郁。” “没错。” 杨舷笑笑,暗暗赞许着梁广川口中竟能讲出“忧郁”这个高级词汇。 “那是因为第一个‘我和你’是大三度,‘你和唐融’是小三度;第二个正好反过来。” “坦荡的友情和曲折的爱情,以及为了美满爱情而牺牲的友情。” 梁广川突然正经起来,正视着杨舷,一副“大师我悟了”的样子:“杨舷,太有哲理了!” 杨舷也只是陪笑,顺着梁广川天马行空的想象,继续谈下C减三和弦“do 降mi 降sol”,淡淡道: “这是你现在的状态。” “啊?怎么…怎么我…我爱情和友情都没了!” “那你要怎么办?” 杨舷就势问下去,顺便向一边靠了靠,留了半个琴凳,给梁广川让出了钢琴中间的位置。 “怎么办…”梁广川手放到琴键上,迟疑地先后落下“do”“mi”: “大三加大三…” “嗡”的一声,梁广川弹下“do mi 升sol”的C增三和弦,扬起脸看向杨舷: “增三和弦,对吧?” 杨舷点点头,还不忘调侃梁广川一句:“行,那你往这个方向好好努力。”
第7章 另一边,宿舍里。 尹东涵宿舍的书桌前凑过去三个脑袋,围着他书桌角落的一张照片看。 照片中,尹东涵身穿着深蓝色校服,微笑看向镜头,身边站着一个比他略高的穿着同样校服的男生。 那男生与尹东涵看上去相同的年龄,黑口罩被他挂在下巴下面,笑容灿烂上扬的嘴角边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那男生上衣校服没拉上拉链,半边衣摆顺着他搭在尹东涵肩上的手自然垂下来,随着风向一侧摆着。 两人身后是砖红色的校门,石牌上几个烫金大字: 连阳市第一中学 “唉,你们看,尹老师!” “这市重点的校服这么丑,咱尹老师的颜也是真能打…” “这叫啥?高个门口站,光腚都好看!” …… 这照片一直塞在笔筒的侧面,室友们当然没见过,觉得新鲜自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尹东涵从琴房回来,一推门便看见那三个人围在自己桌旁叽叽喳喳。 他突然将谱夹向桌面一丢,不待他们有任何防备: “往我这藏破烂就算了,还乱翻我东西。” “哪有…尹老师,我们这帮你收拾书桌呢…那个,放心,都给你恢复原样了…” 说话那人故意推了推旁边的人,挪了挪位置,方便尹东涵看见他们刚拾掇好的书桌。 “不过尹老师你多笑笑嘛,看看你照片里笑的多好看。” 正在尹东涵疑惑时,那室友将刚才的照片举给尹东涵看。 尹东涵一看到相片,瞳孔中似乎瞬间闪过什么东西,须于间又化为乌有。 他一把夺过照片:“没事别乱翻我东西!” 尹东涵显然并不想让别人触碰他封锁在这片背后的记忆。 这是他离开连阳一中之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连阳一中,这个他深恶痛疾的地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红墙黛瓦里,他呆了两个半月。 中考,他以优异的成绩统招考上这个所谓的市重点,这个集偏见、形式主义、压抑破败、固步自封为一体的地方。 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时间节点,他克制已久的愤怒爆发了,与教导主任对抗后,毅然决然退了学,结束了这两个半月恶心至极的生活。 想到这,尹东涵摩挲照片,指尖在他身旁少年的脸上停驻—— 少年叫江北,与他同届的学生。 尹东涵在高一八班,而江北在高一四班,虽然隔了四面墙,但他们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二人都学钢琴,竹马竹马,好像是小时候斗琴认识的吧…尹东涵也记不太清了。 思绪翩飞回现实—— 尹东涵放下照片,将它小心地插回笔筒的侧面,端起塑料盆,走入水房,打算赶快洗漱早些睡了。 接了满满一盆水,尹东涵捧起一一抔拍在脸上,凉丝丝的。 水珠浸润过他的指尖,冰凉的触感渗透进他的每一寸皮肤内…… …… 十一点五十九分,教室中已有桌椅板凳移动的声音,嘎吱嘎吱的。 十二点下课铃一响,满教室瞬间就空了:到点抢饭,每个公立学校的午间传统。 与呼啸而过的一团蓝雾不同,尹东涵总是不紧不慢的最后一个,时刻维护着他端庄的举止形象。 “尹东涵!” 江北总是从四班门口第一个冲出来,又总是能在八班门口与尹东涵碰面。 这时江北总会丢给尹东涵一个喝了一半的饮料瓶,同时顺走尹东涵的饭卡: “帮我占位!去晚了没地坐,我帮你打饭。” …… “141.5,尹东涵,你是人吗?” “138,江北,你是人吗?” 第一次月考后,尹东涵和江北分别是英语和数学的单科状元。两人在光荣榜下望着对方的相片佯作感慨,互相笑骂。 “害!看来咱俩是别想一个班了。”江北歪头看向尹东涵,斜眼笑。 “?” “就你这数学,我分分你十分都及不了格,还想和我学理啊?”江北继续贱兮兮地挑衅的:“看来钢琴家学不好数学,艺术和思维终究是无法并生的。” “那你是个什么成分?” “我跟你比,那钢琴就是弹了个寂寞!你可是要上柯蒂斯的男人,我弹着就图一乐呵!” …… 晚自习的课间,尹东涵坐在三楼大厅的钢琴前,演奏着《月光》,周围人来人往,都干扰不了他。 钢琴离四班教室很近。听到琴声,江北总是会凑过去,双手支在没掀起来的三角钢琴盖子上,支颐听尹东涵弹琴,每每拖着长腔: “钢琴家又来我们班门口开独奏会啦~…” 由此,两人的对话也多是这样: “江北,什么时候陪我合个四手联弹?” “嗯…等我再练练吧。” “你天天看我弹琴,也没见你练过。” “害!等你以后成名了,音乐会门票二三百起步呢,我现在多听多赚嘛!” “来来来,你弹你弹,让我也赚赚你的…” …… “尹东涵江北!是不是又是你俩?” “快跑快跑!琴我帮你收…” …… 年级表彰大会。 秃顶的教导主任握着麦克风,照着红纸糊了背面的纸板夹上的名单念: “高一年级,语文单科状元,高一七班宋天爽123分,数学单科状元高一四班江北138分,英语单科状元高一八班尹东涵141.5分,物理状元…” 两人并肩站上领奖台,朝着镜头微笑。 相机按下快门的声音接上校长握紧麦克风而华丽地转场。 “同时公布一项处分决定,高一四班的江北同学,高一八班的尹东涵同学,擅自在晚自习课间弹钢琴,屡教不改,予以全校通报批评,鉴于二人成绩优异…” 二人在台下几乎同时冷笑,不屑之后又交换了眉眼,将刚才换着看的单科状元奖状又换了回来。 …… 尹东涵倒掉洗脸水,看着水流打着顺时针的旋儿被吸入下水口…… 江北,他真的是明媚又治愈的存在,也是尹东涵在连阳一中这个值得被所有贬义词形容的地方里唯一怀念的部分。 尹东涵离校的那天,江北旷了一节体育课,专门到校门口送他。 尹东涵还记得江北说他并不喜欢煽情,但是还是会忍不住地舍不得自己。 江北还说自己怎么忍心丢他一人在这个“濯淖污泥”的烂地方。 江北还说自己这是个正确的选择,毕竟音乐附中和普高相比还是会多少更尊重艺术。 江北还说:尹东涵,你个一米八的人,两米的反骨! 尹东涵还清楚地记得,江北的最后一句是: 那就祝你前程似锦。 尹东涵与江北在校门前合影后上了车,从此再不与连阳一中有任何交集。 十一月。 连阳一个东北城市冷得像冬天一样。 前一天晚乐团排练时,林风致告诉乐团的同学们早点到校门口集合,会有大巴接他们到机场。 八点的飞机,四个多小时就到海南了。 林风致还答应他们,给他们一个下午的自由时间,在酒店附近逛逛。 杨舷起了个大早,从食堂揣了个包子,便赶到校门口。 那已经有很多人了。 路旁的银杏叶子黄了,落在砖石地面上,又被扫到路牙子边,堆成几个小丘。 杨舷靠在一棵银杏树上,将拉杆箱竖在前面。 清晨的风还是很凉,带泠泠的水汽。杨舷几口吃完了包子,一同咽下的还有冷空气。 他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扣上了帽子,又立起长领,只将眉眼暴露在空气中。 帽檐和碎盖下的眼神在人堆中打量,想找到熟悉的身影子。 也不知从何时起,杨舷似乎很在乎每个与他相关的集体活动中尹东涵是否会出现。也许是在刻意追求着平凡的自己和这个优秀的钢琴系师哥能有多一点的交集。 尹东涵从宿舍出来,身后跟着个扛定音鼓的同学。 尹东涵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长大衣,下衣摆长到膝盖那里,内搭一件黑色高领毛衣,领子挺阔。大衣并没有系的板板正正,最上面松了几颗扣子,也是本就荧光闪闪的毛衣链更加夺目。 作为钢琴首席,他总是轻装上阵,不需要像其他乐手那样,除了大包小包带着行李之外,还要时刻照看着自己的乐器。 所以他的步调总是轻快而干练。 尹东涵左手扶着行李箱的拉杆,小指上的尾戒折射着光,透过雾气氤氲。 他来到校门口,点头回应着乐团其他同学们的问候。 杨舷再次看向人堆,见到期待已久的人后,眼神仿佛亮了些许。 笔直有垂感的黑西裤修饰着尹东涵的腿型,高挑的个子和钢琴家那非凡的气度真的可以让他从芸芸中脱颖而出。 杨舷正想着,没听到林风致正清点人数准备上车。还未来得及和尹东涵打个招呼,便被推嗓着挤进大巴。 在大巴狭窄的过道上,杨舷抱着琴盒四处张望,见尹东涵已经在前面的一个靠窗座位坐下了,他正想着踅身回到尹东涵附近,还没走到前面,就见一个女孩子坐到了尹东涵旁边的那个位置。 “喂,杨舷,你不进去坐着,堵道中间干什么?”唐融一把将杨舷推进了最近的一个双人座靠里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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