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舷这埋怨的小语气在尹东涵听来和撒娇没什么区别。 他主动帮杨舷将谱架调整到适合他坐着时看的高度:“你直接带着奖杯上来不就好了,还非要回宿舍一趟,我还想看看那奖杯长什么样。” “奖杯那东西你不比我多了去了,再说,我拿着那么亮个东西招摇过市,我才不要当显眼包。” 杨舷揪着白衬衫的领口扇风,宽松的衣摆在阳光下掠动,衬衫下纤细的腰身隐隐可见。但他扣子却系得严严实实,只有喉结和其上的一小段脖颈露在外面。 “现在天气热了,可以不用打领带,你怎么还记风纪扣?” “啊?”杨舷下意识捂住领口,而后又反应过来没必要这么过激,扭捏作态反而会引起怀疑:“我不全系上没有安全感。” 尹东涵将领子正了正,也伸手系上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任白衬衫遮上他锁骨前端漂亮的胸锁关节: “那我也系上陪你。” 穹顶之外是温暖敦厚的五月,它像一个已然经过轰烈青春的人,渐渐落入过日子的寻常与平稳中。脸上的表情喜悦平和,不再积极的去表白。 而穹顶之内却是流丽如歌的大好春日。 在尹东涵钢琴分解和弦的衬托下,杨舷的小提琴直接切入主题,优美流畅至极,宛如沁入人心的汩汩清泉。 《第五小提琴奏鸣曲Op.24—春天F大调》创作于贝多芬到维也纳最初的十年,与真正古典主义音乐相比还是不同,它充满自信乐观的精神信念,绚丽甜美如春光灿烂的乐章,表达了成长起来的中产阶级思想情感和精神风貌。 阳光绕着天穹上的圆孔推移,杨舷的影子被映在旁侧的墙上,和尹东涵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随着越来越小的太阳高度角,偏移、拉长、分离。 杨舷的余光里,永远有着尹东涵的一席之地。 《春天》本就是自然柔和的F大调,暖意融融。 而在杨舷眼里的尹东涵则是如上行音阶中升高半音的第四级一般的存在,在他心里那片早已草长莺飞的原野,高吟着利底亚调式的歌。 舒朗,明快;空前,正好。 此后的每天,他都对正午之后的那段时光有所期待。 他会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先一步到尹东涵的教室门口等他下课;会串通好梁广川叫外卖时给尹东涵带他最喜欢的冷萃;会像小孩一样藏在三角钢琴后,突然冒出吓他,做着“无聊幼稚”的小把戏…… “有他的日子就像升高半音的利底亚四度,我和他在初夏一起演奏春天。” 杨舷在信纸上虔诚地写下这句话,偷偷塞进“万神殿”那座钢琴的琴凳下。 希望它能在某个不算燥热的下午重见天光,也希望它能带着自己尚不能宣之于口的爱意,永远尘封于此。 …… 六月。 晚风在入夏的夜里穿堂而过,如织如绸的夜幕尚未被此起彼落的蝉鸣声浸染。 外面世界的喧喧嚷嚷,与顶楼的琴房只有薄薄的一层穹顶之隔。 杨舷蜷在藤椅上,他擎着的硬纸板上夹着掩饰作用大于实际作用的作业。 排练结束后,尹东涵说他周末有专家课回课,还想再练练,杨舷便坐那陪他。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恐怕要练到熄灯了。” “没事,我边写作业边陪你,大不了和你一起摸黑回去。” 杨舷咬着笔尾,久久未落下一言半句。 东涵快三个小时没休息了,这么看来他的虎口确实是恢复得不错……专家课、肖赛、申请曲目,还有演出,他好忙啊…… 他要是以后真的出国了,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或者说,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可能……他那么忙,他哪顾得上这些,我要是…不会耽误他吗…… 嘶—— 像细而长的钢针横穿太阳穴一样,杨舷的头毫无征兆地一阵抽疼。 强大的痛楚让他浑身一颤,没拿稳的笔摔到地上。 他眉头紧锁着,闭眼缓了好一阵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捡笔。明明就在脚边,却因余痛带来的重影而难以触及。 马上要碰到笔杆时,一只指尖微微泛红的手出现在他的视野,先他一步将笔捡了起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尹东涵将笔别到杨舷的书页上,见他脸色难看,关切地问了句。 刚才那几秒内痛楚几乎将杨舷与一切隔离了一般,所以他也不清楚尹东涵是什么时候走来的。 “没……没事,刚才头突然疼了一下,现在好了。”杨舷在尹东涵担心的目光下故装无事地笑了笑。 尹东涵顺了顺杨舷有些凌乱的碎发:“那你快回去吧,早点休息。” “反正也快熄灯了,不差这一会儿。”杨舷在本上随意划了几道试试刚才那支笔有没有摔断水,没有想提前回去的意思。 “你之前还告诉我要好好照顾自己,怎么你现在自己都不听你自己的话了?”尹东涵淡笑,打算让杨舷依着他自己的意思。 不想走,那就不走吧。 他想回到琴那收拾收拾陪杨舷回去,还没走到,室内的灯就一并倏地灭了。 尹东涵凭着肌肉记忆在黑暗中摸到放在谱架上的手机,借着手电的光折好七八张曲谱。 “行了,熄灯了,我也不用练了,回去吧。” 杨舷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十点十分,这点宿舍早就熄灯了。 他往常很少在琴房待到九点之后,并不知道琴房还有到点熄灯一说,也是才知道平常同学之间当玩笑一样开来开去的“大不了今晚睡琴房”可以真实存在。 新鲜着呢! “万神殿”并非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穹顶上的圆孔将星光月光输送进来。一束光柱淡淡地垂直落下,照着皮面琴凳,微微泛着清冷的蓝光。 杨舷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将书本捧到身前略有渴求地望着尹东涵,小声问道: “可不可以…嗯…不回去?” “不回去,你要睡这啊?” 尹东涵哂笑了声,没把杨舷的话当真。他收拾好所有东西,夹着黑色谱夹,背上杨舷的琴盒就要走。 杨舷给手里的书撒手放到藤椅上,跑上前拽住尹东涵的手,也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心理,不由分说地向他撒娇: “我害怕。” “?” 杨舷听被他拉着的那人静默了,尝到了点甜头,继续撒娇:“那楼道里连个灯都没有,走廊里还冒着绿光,跟鬼屋似的,再说,说不定都锁门了,到时候还得再摸黑回来,就,就在这呆一晚上吧,别回去了……” 从圆孔下来的光打在杨舷的左后方。 这个角度的打光为他真诚的小眼神添了不少期盼的味道,有种让人被迫心生怜意不然就会自责的美。 尹东涵见他眼睛晶晶莹莹的,快哭了一样,又想到之前江北一起玩的那个密室里他被吓得站都站不稳 ——万一他是真的呢,就当他是真的吧。 …… 得偿所愿的杨舷把琴盒放到藤椅上,高高兴兴地在墙角用几本书铺了个摊儿,抱着帆布包“抱枕”和尹东涵半坐半椅在墙角,望着圆孔看星星。 尹东涵看了看杨舷,叹了口气,摇头笑笑。 ——有床不睡琴房住,琴上椅子人打地铺,他还挺开心…… “这还挺凉快的,不是吗?”杨舷脑袋正后方的墙砖刻着浮雕,他便向尹东涵那边歪了歪。 “后半夜就冷了。” 尹东涵仰头望着穹顶,四周都是被月光照得冷白冷白的砖石,光滑金贵,像是不尽人气的汉白玉。 “那就把琴上那块防尘布掀下来当被盖着。”杨舷都能感受到旁侧尹东涵鄙夷的目光,便自先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再靠回墙壁,假装握着话筒伸到尹东涵嘴边:“采访一下以后享誉世界的大钢琴家尹东涵先生,如果回忆起学生时代和师弟杨舷一起在琴房打地铺,会有什么样的感触呢?” 尹东涵还配合地往杨舷的“话筒”前凑了凑:“陪他玩个行为艺术罢了。” 杨舷笑了,眼角都染上了点点星光。 晴朗无风的夏夜,两人席地而坐,望着圆顶上一点洞天里的星汉。它们闪烁着,将亿万斯年前的掠影带给今日的人。 杨舷想靠在尹东涵的肩头数星星,但他尚不敢于让这臆想化为现实,只能偏一偏头,枕上凸出来的一角冰凉的浮雕。 “东涵,”杨舷将双手枕到脑后“ “你说,会不会几千年之前也有两个罗马男孩像我们一样,看着同一片天空数星星?” 尹东涵也将头靠向身后的墙,和杨舷一起望着“万神殿”的苍穹之眼,低语着: “他们会不会数星星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应该会一起看一场玫瑰雨。” “玫瑰雨,那是什么?” 杨舷凑近尹东涵的眼底,伺得了个靠近他肩头的好契机。 敏锐的钢琴家自然是捕捉到了这不占半拍的弦外之音,将肩膀向那个小脑袋递了递。 感受着右肩上多出的重量,尹东涵勾了勾唇角: “在罗马,每年复活节后的第四十九天,为庆祝五旬节,礼拜天早上,他们会在万神殿举行仪式,由六人爬到圆穹的顶部,通过万神殿的圆孔撒下万千红色玫瑰花瓣,大堂里下着花瓣雨,直到整个地板都被红色覆盖。就像他们说的,‘不朽的玫瑰与浪漫化为我身的血液,而我虔诚地亲吻主神圣璀璨的光辉。’” “那真浪漫。”杨舷靠在尹东涵的肩头,感受着他的起伏。 “嗯,”尹东涵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似的:“而且意大利现在也还保持着这个传统,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门外的强光手电透过小窗向屋内扫了一圈,然后提着手电的门卫排闼直入,看到缩在角落的杨舷和尹东涵后怔了怔,还惊得向后退了一小步。 两人麻溜地站起来,和门卫大爷面面相觑。 “你俩怎么还在这?都熄灯了,再不回去就锁门了。” “我还以为……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快点哈快点哈,抢琴房也不带这么抢的……” …… 啊——嘶—— 半夜。 那种钻心的痛感又莫名其妙的袭来。 杨舷怵地惊醒,反手用枕头蒙住他剧痛的头,痛苦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那感觉就像亿万钢针从脚心刺入,横冲直撞地贯穿了他整个人,生生挑开他每根敏感至极的神经,将最难忍的痛生灌进他的大脑。 “杨舷,你还好吗?” 杨舷床板晃动的声音惊醒了苏澄,正要找眼镜下床看他。 杨舷掀开枕头,强迫着自己睁开眼,他看见对床坐起来的身影慌了神:“我没事,刚才小腿抽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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