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舷爷爷又顿了顿,舒了口气,看着床头柜上杨舶的奖状:“孩子们的爱好,咱得尊重,至少他们自己选的路,他们走成什么样都不会后悔。” 尹东涵也看了眼烫金正楷字写着“荣誉证书”的奖状,眉眼弯弯地笑着:“杨舷和他弟弟真的很幸福,有您这样的爷爷。” 杨舷爷爷眼眸中闪过一丝怅然,又随即迷散在他望向天花板的目光中:“那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他,让他永远这么幸福快乐下去。” 尹东涵的呼吸都随着他震愕的瞳仁一沉。 十七年,他一直滋润地生活在象牙塔里,优渥的物质生活为他自由追求所念提供了充足的基础。他从不会被“责任”“义务”之类的话题缠身,也因此不曾思考过这种东西。 他从未想过这些词会以这种方式降临到他身上——在一位临终老人的病榻前。只因老人的孙子是自己的挚友,老人便将他托付给自己。 尹东涵陷入他从未有过的慌乱错扼中。 他像被卷入海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亚特兰蒂斯一同沉下,海浪一宕一宕的在他头顶…… “我尚没有能力对任何一个人负责”。 哪怕他是杨舷,哪怕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负责。 “别,我承担不起这么重的任务。” 老爷子浑身颤了颤,笑声和咳嗽声混在了一起。 他握着尹东涵的手,抚着他光滑手背上微微突出的青筋,无比眷恋地在桑榆已晚的年纪最后触摸着年轻的身体: “小尹啊,别这么说,你这做得不是挺好的吗?他那种内向的孩子,能那么快适应环境,和同学好好相处,不都是你的功劳吗? 他经常和我打电话说他在学校的事,他说你在他身边,他总会安心很多,不管是什么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他还说,他真的很谢谢你,能给他那么多机会见世面,托你的福,他见到了四尺玉烟花是什么样子,他知道了高定西装的流程,他终有机会走上国际舞台。他怕你会觉得他孤陋寡闻,但你并没有,你始终把他当做平等的朋友,让他在音乐学院不会感到自卑……我真的很谢谢你小尹,我也很庆幸,你们能是这么好的关系,你们的灵魂那么契合。” 老爷子眼眶红了,缓了口气,继续道: “小尹啊,我相信你一定有这个能力,我不会看错。你们将来一定会登上更大的舞台,到那时候啊,我就在天上看着你们,带着天国的那些老头,一起给你们鼓掌。我还会骄傲地告诉他们,那个拉小提琴的,是我的宝贝孙子,他旁边那个弹钢琴的帅小伙是他还在上学时就认识了的,跟了他一辈子的好朋友。” 尹东涵的右手紧攥着床单,爬上鼻尖的酸意告诉他不能眨眼,否则眼泪会夺眶而出。 “小尹啊,我再最后找你帮我个事儿呗。”老爷子艰难地撑着僵硬的身体坐起来,无视着告急的、负载的关节,头晃动着,示意不用尹东涵的搀扶:“你帮我录个像,我想再和杨舷说点话,但要在你们演出完再给他看,行吗?” 尹东涵点点头,在起身背对杨舷爷爷的那一小段时间试了把泪,站到墙根找好角度。 他看见取景框里老爷子背手过去,竖起靠枕,坐在床上,装着神采奕奕的样子,望向镜头僵僵地伸出不输液的手,比了个不规整的OK。 尹东涵整理好了思绪,摁下红色的圆键。 “嗨,我大孙子现在在干啥呢?” 尹东涵擎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 明明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还是难敌本能的生理机制。 情绪夺袭了他的大脑,他的眼眶再也噙不住滚烫的眼泪。泪水顺着他的鼻侧滑下,他忍着一路的痒,兀自不动地举着手机。 “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啊,说不定,你就见不到爷爷了。很可惜,没能让你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爷爷只是担心会影响你准备的心情,演出对你很重要,他关系着你的大好未来,爷爷比不了,所以原谅爷爷的私心,爷爷只是想让你走得更远一点,让你的未来更光明。 我的小乖子,你和杨舶我都这么叫,你们在我这里永远不会长大。你出生在一个并不算富裕幸福的家庭,爷爷其实也对你和杨舶有亏欠,能支持着你闯荡出属于你自己的未来是值得爷爷骄傲一辈子的事。 爷爷和你爸爸妈妈商量好了,他们会把爷爷的骨灰洒向大海。爷爷喜欢大海,你知道的,所以爷爷也要变成大海,让足迹遍及这个世界的十分之七,如果你想爷爷了,就朝着大海拉小提琴吧,爷爷会听到的……小乖子,别哭啊,你要抬头,往前跑!” 尹东涵咬着他的下嘴唇,强忍着啜泣声,直到紧抵着牙关的舌尖尝到了血的铁锈味。 “往前跑” ——老爷子咧嘴笑着,向镜头伸了伸手。 尹东涵录好了视频,舌尖舔着刚才被他自己咬破的下唇。 像是将要沉入海底的人被乍然出现的漩涡温柔地托起,囫囵地被带回平静的海面。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录好视频的杨舷爷爷躺了回去,没剩多少力气,招手着尹东涵过来:“一定要演出之后再给他看,一定一定。” “好,我一定会的。”尹东涵又上前为杨舷爷爷正了正枕头。 几日后的连阳音乐学院—— 小金色大厅仿着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构建,上台前必经的走廊两面都镶着全身镜。 杨舷看着镜子整着衣领,眼眶和鼻侧打上修容的阴影拉近了他的眉眼距,也让他头一次在自己这张柔和有余阳刚不足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英气。 刚定好了发型,他不敢大幅度地动。 尹东涵掀开帷布,从后台来到走廊。 高挑的身材被燕尾服修饰得更加完美。他受过专业的仪态训练,只是款款几步就走出了优雅矜贵的气质,像是古堡中走出的王子,将要牵着他心爱的王妃的手,盛装共赴晚宴。 “准备好了吗?”尹东涵翩翩来到杨舷身后。 “嗯。” “一会可是有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
第51章 在海边,在太阳落山之前。 演出结束后,在回学校的途中恰好赶上了日落。 坐东的大海,夕阳不会像杨舷想象里的那样悬着半边,但赤红的色泽可以染上卷起来的浪尖。 尹东涵让司机停在路边,自己和杨舷下车,靠在栏杆上看海。 没有沙滩,只有波光粼粼的海水打着堤岸,将暮色拍成金子,带到近岸的地方。 傍晚,刮着陆风,夹带着白昼时分陆地上温暖的气息,牵着两人的衣角,向渐渐暗下去的海面飘荡。 尹东涵单手开了瓶酒。 夏天特有的惬意感,尽数融进了他拉开拉环的那一声。聚集许久的气泡活跃地一涌而上,溢出了罐口,再推搡着消散下去。 “我也想喝。”杨舷眼巴巴地望着咕嘟咕嘟冒着的气泡。 “你还不能喝酒,我去给你拿瓶可乐。” “就喝!”杨舷理不直气也壮,一手给尹东涵那瓶开了口但一口没碰的酒抢了过来。 尹东涵拿他没辙,回车里又拿了一瓶:“刚才的演出你还满意吗?” 气泡还是很充足,尹东涵只能小口抿着。 “嗯,总体还是比较满意。”杨舷斜眼笑着看尹东涵,见他的喉结因咽酒而上下滚动,在身后腥红色夕阳的滤镜下,鼓动着一股年轻的张力:“就是我的钢伴长得太帅,抢我风头。” 尹东涵嗤笑一声,双手搭在栏杆上,右手握着易拉罐的上半截自然下垂。从后方来的橙红光线将他手上的骨节、青筋勾勒得晦暗分明。 在聚光灯下、黑白琴键上大放异彩的手也从不停辍地在日常生活中每一个微乎其微的瞬间里散发魅力。 “我怎么成你钢伴了?” 杨舷洋溢起得逞了的欢脱的笑,就当尹东涵欣然接受了那声夸赞。 海边的风总是不定向的,东奔西走地给人惊喜。 演出结束后,尹东涵换了身日常的衣服,少有的看起来像和杨舷同一个年龄段的人,但身上的香水味还在,被突然转了方向的风不由分说地送进杨舷的鼻腔,那股清冽的香能盖住一切燥热。 他本该是遗世独立的那种高高在上,但却失手了似的,唐突地扎进杨舷的怀中。 杨舷的发丝迎着风,在他脸上清扫,感官和心理上的酥痒感涌涌滋生,残存的理智控诉着他近乎荒诞的乞求: 我现在离他这么近,他什么时候能真正属于我? …… “东涵,我们是不是快期末了?”杨舷手肘抵在栏杆上,单手托腮地望向海天一色的地方望着:“感觉时间过得好快。我都来这个学校一年了。” 尹东涵侧目。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杨舷竟然在感慨生命和时间这个永恒的话题。于是他也借着微乎其微的酒劲加入了他的感慨:“也是,看来我得抓紧时间准备出国的事了。” “你不是还有一年吗?这么着急?” “我不会等到高中毕业了才走,大概明年二月就出国,所以给我的时间也就半年多,这段时间我还要准备肖赛。”尹东涵又仰头咽了口酒,伴着入喉的轻微辛灼感,小声叹了声:“还挺忙的。” 尹东涵说话时,杨舷一直在喝酒,晚风会自然地将尹东涵的声音刮进他的耳朵。 酒精在他血液里活跃起来,他也能感受到自己渐趋被一种甜腻的朦胧包裹。 “那也就是说,我们就剩两个假期了,这两个假期我再不把你拿下就没机会了。” “你说什么?什么机会?” 也许是尹东涵的声音里天生带着股不容亵渎的清冷自持,冷静到可以化作匕首,划破包裹杨舷的那层名为想入非非的躯壳。 杨舷还没有醉到记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只感觉自己刚才说了半截话,就被酒精夺了舍,现在紧需镇静下来和酒精夺回身体。 “啊,没有,刚才脑子不太清醒……我是说,要不这个假期你也跟我到爷爷家呆几天吧,夏天的花全开了,我爷爷院子就是个莫奈花园,特别漂亮。” 尹东涵猝然一惊,他宁愿杨舷继续趁着酒劲胡言乱语。 那视频存在尹东涵的手机里,像是已经引燃了导火索的炸弹一样。只不过引信过长,在百米开外的地方。但火星正朝着炸弹奔来。尹东涵则是一个被固定在旁侧的角色,被迫着将要在安全距离内目睹引爆的全过程。 明明可以保证身为局外人的他片甲不伤,但谁知隔岸观火才是他最难忍的事。 况且他并非完全隔岸,因为杨舷还绑在那个火药桶上。 尹东涵滞在那,手中的易拉罐被他捏的有些形变,铝制罐身的吱嘎声替他讲出了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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