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舷回了首《降E大调夜曲》,巧妙的曲目安排让围观同学无不为他们两位首席拍手叫好。 前者是除夕夜里,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在有烟火气的胡同里温文尔雅地相互祝福;后者则是在流丽如歌的花园中,燕尾服白领结的绅士在月下含蓄蕴藉地倾诉爱意。 “我一直觉得二胡和小提琴也是绝配。” 潘旭将二胡琴弓竖过来,和琴杆一同握在左手,右手将椅子摆正了几分,隔着人群的喧嚣和掌声,向杨舷道:“怎么样杨首席,还来吗?” “你要演专场啊?” “也不是不行,只要音域可以,我一个人顶你们所有。” “还是把机会多让给别的同学吧。” 杨舷望着潘旭并不算满足的眼睛,旋即冲着身后喧嚣未止的西洋乐部的同学们喊道: “来,咱们再出个人,举荐也可以哈!民乐首席潘旭‘挑衅’我们,他说他顶我们一个乐团!” “哎我可没说哈,我可没哈!”潘旭三步两步并到西洋乐学生跟前,在一旁幸灾乐祸状的杨舷的注视下连连解释着。 “首席啊,姚哲宇要去!”待哄笑声渐弱了之后,不知谁脱口而出了一句。 杨舷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见刚刚幸被提名的姚哲宇半推半就地抱着大提琴挤出人群。 姚哲宇,西洋乐团大提琴首席,沉默寡言但琴技高超的“高岭之花”。 他生得很白,又清瘦,侧分的中长刘海不时会倾下,挡在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前。他甚至满足了附中同学们对“忧郁艺术家”的所有幻想,被几个中二的日漫粉评为“附中碇真嗣”。 “姚哲宇!姚哲宇!姚哲宇!” ——跟爱豆演唱会似的。 杨舷向人群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连商量带哄地招呼着那些疯狂的女生们和那些聒噪的男 同学们: “好了好了,给你们的‘碇真嗣’提供一个安静的演奏环境好吧!” 姚哲宇坐下,侧头甩了一下挡在在睫毛前的刘海,运弓演奏了一曲《巴赫G大调第一提琴组曲》复刻了“碇真嗣”的名场面。 曲罢,姚哲宇微微点头致谢后,缄然退出人群。 “拉的不错,选这首曲子故意的吧?” “谢谢首席,他们都叫我碇真嗣了,我不得满足他们?” 杨舷笑笑,脸上是小有成就的自得之色,他特意转向潘旭那边,拔高了音量:“宠粉是宠粉,就是不知道这让潘旭那边怎么接呀?” “接不了接不了……”潘旭摇着头鼓掌,和煦地笑着。他捅咕了捅咕旁边拎着马头琴的眼镜小胖子: “你去!” “哎……我……旭哥,您这揍嘛呀?” 小胖子被捅咕之后,一脸懵地看着潘旭:“我又不会啥。” “会啥拉啥,随便拉。”潘旭给他推到圈中间。 “真……真随便啊?” “啊对对对……” 于是乎,操场上传来一首与方才所有曲子都格格不入的《安和桥》。 虽然是流行曲,但马头琴独树一帜的音色确实很配,苍凉、悲壮、辽阔、孤独……曲终之后,两位首席带头鼓掌。 主打的就是一个友好的交流嘛。 “潘旭,你冒赖,怎么还带流行歌呢?” “你就说好不好听就完了!” 西洋乐部的学生起着哄,是那种并无恶意的调侃语气。 “要这么说,我这是不是也行……”萨克斯专业的学生骚里骚气地吹了一段《猪猪侠》主题曲的前奏,引得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艾嘉拉着苏澄跑在前面,尹东涵不急不缓地跟着来到升旗台下的那个略高于操场一米的前伸看台上。 艾嘉在苏澄耳边亲昵地耳语了几句,为苏澄正了正衣领,便下了看台,背着长条形的黑包朝绿色草坪的人群跑去。 尹东涵向上立了立衣领,揍到看台的栏杆边,双肘支在杆上,自然下垂的手与竖直的金属立杆贴的很近,尾戒的银与杆体相互折射着彼此折射的光亮。 “你怎么才来?你是要苏澄还是要我这个伶仃孤苦无依无靠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拉二胡的苦逼首席?” “说的像着乐团离了我得散一样。” “行了行了,下把你上哈。” “?什么我上?” 潘旭没解释什么,自行为艾嘉开道,将她带到人群中央,向杨舷道:“杨首席还来吗?我们选好人了。” “来!怎么不来。”杨舷定睛一看,认出潘旭身后的是他室友苏澄的女朋友艾嘉,笑了笑,恭敬地鞠了一躬:“嫂子好!” 艾嘉羞涩地用手背遮住嘴,向看台苏澄的方向望了望。 “要不嫂子自己挑个人吧。” “我也不认识谁啊。” “首席!谢冰妍想去!” ——和刚才举荐姚宇哲的是同一个人。 “啊?我我我我没有没有……” 谢冰妍被起哄的人群推到中央。 见到谢冰妍,杨舷还是本能地打怵了半刻,但介于她最近也没再哗众取宠地打扰尹东涵的个人生活,杨舷也就没再计较前嫌。 事过翻篇,这是基本原则。 艾嘉优雅地将竹笛取出,转身把黑色笛盒交给了最近的一个女同学。她将垂到面前的几根青丝别到耳后,上前和谢冰妍握手。 “姐姐你真好看!我好羡慕你和苏澄!”谢冰妍主动后退了半步,将正中间让给艾嘉:“姐姐先来!” 艾嘉吹响一曲《牧民新歌》,浓郁清新的旋律顺着活泼跳动的节奏响彻操场,高亢的声音不用扩音便直达看台处。 苏澄并排站到尹东涵身侧,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远远观望着他沐浴在音海里的女孩,不觉漾起欣慰的笑意。 那双眼睛像是把世间所有的温柔都融了进去,再内化为细腻到极致的宠溺,不吝分毫地给了远处的艾嘉。 艾嘉演奏完毕后,与谢冰妍交换场地,苏澄不由得为她鼓掌。 虽然距离太远,她或许不能听到。 尹东涵在一旁默默看着,再理智的人也不免为之动容。 他自我慰藉似的笑了笑,又低眸瞥了眼套在他左手小指上的尾戒。 从出门到现在,尹东涵一直保持着这个双手支杆,手自然下垂的姿势,太久了。尾戒在小指上锢得很紧,他只觉得小指的指尖在发凉。 “加油啊!”艾嘉给谢冰妍打气,谢冰妍也在这个漂亮姐姐的鼓励下,猛个劲儿地点头。 她抬手举平长笛,吹着《匈牙利田园幻想曲》,乐团初试没能通过的那首曲子,今天她完成地很流畅,与刚刚艾嘉的演奏刚好构成了“田园”和“牧歌”。 两个明媚的意象,和明媚的女孩。 她们回归到人群中,一起获得了掌声。 尹东涵也在远处看着,他认得出谢冰妍。在她连贯的乐曲一气呵成地结束后,他也很是欣慰,微微点头聊以作为对她能力的简单回应。 “你要把目光放长远,当你足够优秀时,就会发现,我也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可值得你仰慕的……” “长笛是个多美的乐器,她的音域那么宽广,所以,我也希望你的目光不会被聚焦在这一隅都算不上贫贱的土地里……” …… 这股声音——他自己曾对谢冰妍说过——在他脑中回荡: 我虽然对你谈不上半点喜欢,但我也衷心地希望你能更优秀,更闪亮,无愧于你自己。 “吹得不错啊,初试那天你要是这种表现,说不定早就进乐团了。”杨舷又单独给谢冰妍鼓了掌。 “哈哈谢谢首席!”谢冰妍咧嘴笑了笑。 她一个不经意的抬头,恰好瞥见了看台上的尹东涵。她还没来得及将长笛收好,便跳起来冲着那边大声招呼: “嗨!东涵师哥!” 尹东涵笑着向她挥了挥手,以示回应。 尹东涵? 杨舷一个激灵,顺着谢冰妍目光的方向望去。 我下午给你发那么多条消息你也不搭理我,不知道的以为你手机被偷了呢! 杨舷从熙攘的人群中挤出一条小道,快步跑到看台下:“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尹东涵撑在栏杆上,下视着台下仰头看着他的杨舷,还浅浅地单挑了下眉。 “我……”杨舷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发紧的喉咙跟他几乎仰成平角的脖子一样僵硬得发酸。 一共就这两步道,为啥非得仰着脖子说话? 杨舷踅身从一侧的台阶上了看台。 站到尹东涵面前的他只感一股逼仄的气息从尹东涵的浑身上下散发出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怪啊?” 苏澄轻咳了一声,推了推金框眼镜:“我去找艾嘉了,东涵兄,你们好好聊。” 苏澄走后许久尹东涵才缓缓开口:“什么时候说要搞联谊,也不告诉我一声,我错过的真不少。” ——意味深长。 杨舷清楚地看到,从尹东涵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披着“表面意思”的外衣,正冲他狡黠地笑。 “告诉你也没啥用其实,联谊这种东西嘛,你们钢琴生去了也只能鼓掌,除非……”杨舷抬高声音,想着逗尹东涵开心起来:“三百公斤的施坦威,我给你抬操场上去!” “你抬我就弹。” “……” 杨舷一时语塞:“今天谁惹你了吗?” “没有,我有生气吗?……行了,我要回去练琴了。” 杨舷一向很强的第六感失灵了一样,愣是没看出尹东涵这种表现明摆着就是某种PH值低于7的东西摄入过多,需要中和一下。 “……肯定有人惹他了,不是肖邦就是李斯特。”
第37章 当天晚,宿舍里—— 头发半干的男生端着堆放的洗漱物品和毛巾的水盆,单手开门溜达进宿舍。 任朔,上次那个寸头小伙,歪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横握着插着充电线正在发烫的手机。深蓝色的橡胶人字拖摇摇晃晃的,挂在大脚趾上。 “嘎哈去了,这老长时间?”任朔侧了侧头。 “撒尿,漱口,洗脸。” “咋?停水了?” “擦……”那男生笑骂着从牙缝里挤了句,放好东西扭头爬上床。 任朔嗤笑,一手拔掉充电线,起身到门口关灯。 尹东涵端着电脑坐在床上,腿以下埋在被子里,上半身挺直,端正地靠在竖在床头的枕头上。 他戴着那一副无框的防蓝光眼镜,如炬目光凝在屏幕上。 灯被任朔倏地关了,微微泛蓝的屏幕光打到尹东涵的下侧脸上,镜片映出的光亮在黑漆漆的四周尤为显眼。 “?”尹东涵本能地抬眼,向门口那望了一望。 “诶……尹老师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还没睡呢。”任朔又开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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