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看着着急,更是束手无策。少君跟先生虽然是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可二位感情一直都很好,不过是……白银听却只随意地笑了笑,他什么都不说。 涂好药擦好脸,白银又要起身。这次灵芝态度强硬地把他按回去了,端来了杯热茶,请他晚饭前就老老实实在卧房里休息。自己则跟家中另一位年轻女佣一头钻进厨房忙活,今日过团圆节,烧了诸如清蒸鲥鱼、鲊肉、山粉圆烧肉一类白银从小就吃的。前厅换上了大圆桌,两个女佣,外加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叔忙了一下午,桌上摆了十菜一汤,还有壶酒。白银只身一人被嫁来了南京,因先生家产争夺失了利,被迫跟本家分了家,二人搬出来独居了。独居后白银的精神好了不少,可后来先生却也鲜少在家,所以平日里就跟三个下人同桌吃饭。灵芝去卧房唤他,却发现白银早不在那了,找了一番爬上楼梯,原来是他跑去了二楼阁楼书房,倚靠着玻璃小床,手里还捧着厚厚的一本小说。 白银没了先前的疲态,那头青丝也用了根翡翠双尖簪挽了个低发髻,换了一身银底红海棠花样式的短袖丝质祺袍,露出两条雪莲藕似的胳膊。白银身段纤纤,这紧身祺袍穿上尤其合身。但灵芝知道白银其实不爱换女装,嫌那些衣服裹在身上紧绷得难受。就因先生今日归家,只是穿给他看的罢了。少君十五岁起嫁到李家迄今为止十年有余,先生一次也没曾要过他。要么就是先生崇尚自由恋爱不喜欢这位包办娶来的太太,要么就是不接受男妻。两种说白了也都是一个意思,主要还是不是自己选的那人。想到主人总这样只是讨好先生,灵芝心里免不了发酸。 “您看书哪?这是看的什么书?” 灵芝强颜欢笑,凑了过去。那本书看上去已经读到就剩最后几页了。白银把合上书后把封面露给她看。灵芝能认几个字,封皮上写着“…伯家的…丝”这样的一本书。 “这本啊,是女主人公被恶棍诱奸霸占,心爱的人却无法接受她,最后她为了和爱人在一起,杀掉了恶棍,自己却被判处死刑的故事。” 白银抬眼,微笑着看她,灵芝知道他偶尔会像这样有些古怪。她把这份古怪归咎于白银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外国小说之上。她从白银手上轻轻拿走书,又牵起他的手。 “大过节的,您别看了这些东西了…感觉怪不吉利的。下楼咱们一起等先生回来吃团圆饭吧。” “好。” 然而白银等了又等,早就超过电话里约定到家的五点,天都黑了,先生李文卿依旧没有出现。同为女佣的紫菀刚满十九岁,来李府虽已有三年了,但白银平日为人和气从不动怒,所以渐渐把她也养出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兴许是等得实在是饿了,又或是想的自己大汗淋漓地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不免随口把气就撒了出来。 她忿忿道:“先生每次都是去上海忙生意,半年就回来那么一次,可这家里日子也不见着过好点啊……” “紫菀!你别胡说!先生也是你能乱议的?”比她年长不少的灵芝立刻打断她的抱怨呵斥道。少女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她慌忙低下头。“对、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不过她也知道少君脾气好,不会怪她什么。白银一直没看向她,只是靠着门栏,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丰盈的满月。确实没有追究她这些。而灵芝偷看着白银淡然的模样,其实也不免在心里叹气。大少爷从小也是被老家人金尊玉贵地伺候大的,怎么最后就挑了这么户人家。只是白银的母亲当初觉得李文卿人看着斯文老实,又是个大学生,还是自己本家知根知底的亲戚。说出来还是大药商的嫡长子,想不到却斯文过了头,家产竟被小妾的庶子全数抢了去,还几乎被净身出了户。白银的母亲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下翻着白眼晕死了过去,这辈子再也没能起来。 一直坐在厅堂里等到月悬半空,菜也热了两轮,白银这才似乎终于沉不住气了。 “……去小房喊老张,你们三个先吃吧,今天过节,多吃点,就不要剩菜了。” 灵芝劝道:“那您呢?您也吃点吧,万一先生今天回不来了呢?” 白银道:“他没给电话,就肯定还是回来的,我等文卿来再说,你们先吃好了,不用管我的。” 白银刚准备进屋,突然听见屋外砰砰的敲门声,立马面露喜色。“肯定是文卿回来了!”没等灵芝反应过来,自己便急匆匆绕过走廊去开门。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少年,模样还很是稚嫩,手里抱着大盘白花花的饺子,那饺子香气扑鼻。 少年立刻自报家门:“我是对面李家的佣仆,二爷说是白日里来拜访,却不想冲撞了您家少君,托我送这盘羊肉饺子来,是咱们家下午和面现包的。刚刚冒犯许多,还望少君多担待一些。” 白银抚了抚刚刚不小心跑散的碎发,眼神失落下来了许多。灵芝闻声上先接了那盘饺子,待到白银回头示意,她便把饺子端了回屋。 他依旧和气道:“告诉你家主人,先前我才是考虑不周……他多半明白的。明日您家乔迁大喜,我和我们家的先生定前去贺。”说罢,他又让少年在门口等一小会,吩咐紫菀取了盒糕点来,塞进少年怀中。“这都是我娘家寄来的糕点特产,我晓得您家那位少将是鞍山人,初到南京,少有尝这些,也不值什么钱,就当带去给他试个鲜。”
第2章 【尸体】 李怀金在厢房的沙发塌上,望着窗外,秦淮河的桨声灯影就如朱、俞先生创作的那两篇文里头说的一模一样。但此刻嘴里嚼着那洁白如玉又口感细绵的贡糕,听了小江的回话,却不由得皱眉道:“他怎么知道我家是鞍山的?连我军衔都打听到了?” 一身灰蓝中山装学生制服的李怀玉不以为然:“咱家搬家也搬了小一个月啦,对门换了人,来打听打听情况不也正常嘛。”他不太爱吃甜的,更何况先前已经吃过月饼,在糕点盒子里挑挑拣拣,尝了点味道就没再继续吃了。哥哥却挎了桌子,一个指头蹦在他脑门儿上。 “你还知道搬了一个月,今天要不是大江,你怕不是连家门在东西南北都不知道。” “怎么会呢,哥,以后我就知道了。”李怀玉被弹脑门弹习惯了,也不叫疼,反倒嬉皮笑脸。他今年刚二十岁,因二人不是一母所出,怀玉比起哥哥李怀金来五官长得颇为秀气,人也瘦不少,但身型和哥哥一样健壮,是位英气的少年军官。但李怀金对这个不太像自己的弟弟十分自豪,因为弟弟数学很好,正是考进了他当初最想去却没考上的炮兵科。怀玉笑道:“我知道的,白花坊第十一号嘛,以后闭着眼都不走错的。” 李怀玉又忽地想起什么,问道:“不过哥,你到底是在李家遇到了啥啊?能不能跟我说说?” “……”李怀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小江。良久,他干咳了一声,又压低声音:“那家的少君,是个坤泽,男的,应该是撞上了信期吧,那味道散得我实在是头晕。” “哇……”少年张大嘴感慨。“来信期还喊你进家门坐?骚里骚气的……我还没见过男的坤呢。你见到他人了吗?长得怎么样?” “我没见着他,还有,你这说的什么脏话?哪学来的?何况他又不知道我是个乾元。” “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他连我家是哪里人都知道。而且哥,你是不是被他信那信香迷糊住了?还没见过人就替他说话……那位夫人或者就是味道好闻而已,人指不定还是个丑八挂呢。” 站在怀玉身边的小江原本手里握着贡糕小口小口吃着,在兄弟俩争吵时突然插了一句嘴:“……好看。” “啥?”李怀玉莫名其妙地回头。 “我刚送东西时见着他了,李家的少君,长得很好看,高高瘦瘦的,眼睛有点像咱们家大小姐。而且我也闻到了,他身上香香的,很好闻。” 一说到几年未联系上的姐姐,怀金和怀玉这对兄弟俩不免黯自伤神。李怀金在家中排老二,上头还有个大他几岁的姐姐。二人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父亲就再娶了个后母,后母生了怀玉,却也对姐弟俩不错,却也因病过世得早。父亲没空管他们时,都是姐姐照料两个弟弟的。是但李怀金还没来得长大及尽孝,八年前父亲跟着大帅一起在沈阳被日本人炸死了。到最后家里只剩姐弟三人。而早些年自己还在陆军讲武堂求学时,姐姐就嫁给了一位大连的布商。三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父亲丧礼上。东四省被占领后,他们再也没联系上过姐姐了。这几年里俩人也不知道往姐姐家写了多少份信,却一个回音都没有。每年这样的团圆时节,二人总在心里只默默盼念,盼念着只要姐姐还在世上就行。 “…小江,你现在多大了?”李怀玉突然问道。 “回三爷,我今年一十五岁。” “一般人是绝对闻不到坤泽身上的味道的,像你哥他就闻不到。你这该不是要分化成乾吧?” 小江两眼茫然,他只知人男女有别,但却不太明白具体分化到底是指什么。他看了看手里吃了一半的贡糕,又看了看面面相觑的两位主家。 “我不行吗?” “不是不行的。只是说乾会相互排斥,我跟怀玉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所以不排斥罢。”李怀金笑着对他解释道。 “就是说,分化成乾,我就会被二爷和三爷赶出去,是么?”小江说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慌忙放下手中的糕点,一下子跪在了李怀金的跟前。“二爷!请您别赶我走!我……我不分什么化就是了……您别赶我走。”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小江。”那也不是你能自己做决定的——本想这样说,李怀金看到少年哀求的模样,又无奈地把话咽了回去。 而另一头的白银坐在厅堂,始终一直等着李文卿回家。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年十五却格外亮堂,清冷的月光洒进屋,厅堂都不用开灯。白银怎么也不肯上床去睡,一定要等李文卿回来。想到当初大少爷对自己被安排好的婚事不满,因李文卿比白银大了八岁,算起辈分来是白银隔了好几代的远方表舅,小时候甚至真的见过面还唤了他舅舅的,说什么也不想嫁到南京。灵芝陪嫁跟着过来,结果眼看着他一点点变柔软乖顺。分了家后没什么钱,他就自己当了嫁妆来补贴家用。这几年里,灵芝见过他很多次都像今晚这样,只身落寞地等着李文卿归家。 ……都快熬成望夫石了。灵芝打了个哈欠,又叹了口气,起身将白银身上刚刚滑落下来的毯子又紧了紧。此时明月当空,堂上的摆钟早已走过了零时了。灵芝怕白银受凉,准备把厅堂的门也给关上。她又忽然听到外头砰砰敲门的声音。 “开门,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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