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在赵煊的易感期,他必须承认那次他被吓到了。过了两天他拿信封装上一沓钱主动登门要求终止合约,而赵煊用温柔的抚慰和适当示弱让他再也无力抗拒。四年后他打算在本地找一份白领工作,如果赵煊能安排他进入赵氏集团那便最好。可赵煊送他去了法国,在巴黎高师深造古典学。如果不考虑学费原因,他想最想接触的其实是金融,正统西方古典学那都是欧洲显贵家族为了度过无聊的光阴而衍生出的学科,越无用,越能彰显身份,换言之——不好就业。但是既然赵煊给他选择了,他就去了。去之后他才知道。那两年赵氏集团打算在欧洲拓展能源业务,赵煊大部分时间也要呆在欧洲,自己其实是过来陪他的。
刚到欧洲,赵煊去哪里都带着他,他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勉强学会的法语,赵煊能脱口而出,除此之外,德语、俄语、意大利语、在信仰基督的洋人财阀太太面前脱口而出的希伯来语,好听到让他自惭形秽。那时候他眼里的赵煊多么耀眼,在精英大鳄遍地的巴黎凡尔赛广场,一群深眉骨高鼻梁金头发的名流群中,他都是最璀璨的那颗辰星,舞池里播放的“Young and Beautiful”仿佛是他的专属传记,来自全世界穿戴华服宝石的名媛在舞池里掀起的裙角,总是有意无意飘向那个高大英挺的年轻亚裔男人。而程廿自己格格不入,更像一个局促的侍者。那种交际场所程廿去了几次,实在不会应对,渐渐地赵煊也就不带着他了,只在聚会落幕后的深夜离开宿舍去别墅陪伴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那段时光,程廿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什么人都不认识,没有粘人的媒体,没有好事的股民,没有任何能同时认出他们两个的熟人,谁也不会在意,谁也不会来打扰,真是自由又放浪的时光。
他们还是被媒体拍到过一次的,那家国内的小媒体报道说赵煊带着年轻的巴黎高师学院的Omega夜会,这是赵煊第一次的绯闻。赵煊第一次的绯闻,是跟程廿。那时候赵煊并没有现在出名,所以新闻报道没有掀起很大风浪。程廿却不厌其烦将网上他能找到的所有报道都在电脑和手机里保存了两份,甚至连那些网友有的没的评论都截屏,存了下来。幸而保存了下来,因为后来赵氏集团的公关团队就将所有帖子删除殆尽。这段插曲掀起小小的水花,消逝在网络世界数据洪流中。可程廿记得,后来的数年中,他总在思念不可遏制之前将它们找出来看看,那张叠加了好几层水印的模糊照片里,一高一矮两个吻在一起的人,仿佛是世上唯一一件有且只有他与赵煊参与谋划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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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区门口
从遥远的思绪中挣扎而出,往往只需要一瞬。
侧回头,视线里撞入的是赵煊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赵煊的眼睛不大,但是很深邃,搭配上眉弓骨优雅起伏的线条,双瞳好像两汪神秘的黑潭。他在看着自己,那眼神里有种审视的意味。
“怎么了。”程廿的脸瞬间红到脖子根。
车厢密闭的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每一丝呼吸,肌肤的每一分热度,都能过信息素传导到对方的感知系统里。程廿被无所不在的乌木沉香气息包裹,仿佛轻轻被对方捏在掌心。
赵煊说:“怎么,这次都不洗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嘴边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程廿没有领会言下之意,只能茫然看着他。
赵煊的手突然撑着真皮座椅,往程廿这边靠了过来,程廿好像被钉在原位,一分一毫也无力动弹,那信息素里有一丝不悦的气息。
赵煊凑到他耳后根,轻嗅了嗅,程廿头皮麻了一阵。他想说点什么,嘴像被黏住了张不开。作为大学讲师,他能口若悬河地连续上三节大课,可面对赵煊,他成了聆讯的坏学生。
“两天前,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高阶Alpha与你处于面对面的社交距离,是谁?”
程廿心头一震,神经最先反射出的不是那个人的姓名和音容相貌,而是干涩温暖的皮革味信息素。
两天过去,寻常人的信息素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但是屈秦风作为3S级别,信息素的品质与顽固的残留程度不是一般Alpha或Omega可以比的。而同等级的Alpha对劲敌的信息素敏感程度极高,赵煊甚至能判断出他们接触的时间和距离。
好在那天屈秦风释放的只是寻常的信息素,并不是引人联想的诱捕信息素。
程廿不疾不徐地说:“是工作上的事,一位有钱的大老板找上我们中文系,他还想给学院捐一栋楼呢,很夸张吧。但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昨天偷懒了,就……没用灭素剂清洗。”
程廿从不故意说谎,但他也不会自找麻烦。他说的大抵都是真的,只隐去了会面的时间地点和屈秦风的真实意图。用那种气定神闲的语气说出让对方成为一生伴侣的话,程廿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干脆就当没那回事。他不想让赵煊知道周六晚上那一场荒唐会面。
而赵煊察觉后特地提出这件事,话里话外还有嘲讽和苛责,是不是说明,赵煊对他与其他Alpha见面也产生了一丝丝的醋意呢?想到此,程廿心中甚至兴起一丝丝欣喜。
程廿神情坦荡,赵煊没说什么,退了回去,调整到一开始的坐姿。一来以程廿大学讲师的身份的确容易接触到社会名流,二来沾染的只是普通社交距离信息素。赵煊会有此问,或许只是单单对那高阶信息素好奇。
转眼,车驶到了程廿所居住的小区门口。
内环高档小区,一平米地价相当于程廿半年收入。程廿已经算是灵昌市高薪高知人才了,他却一辈子都买不起里面最小面积的住房。可想而知能住在里头的非富即贵,程廿住了四年,却从来不觉得自己融入了这片小区。物业聘请的安保很严格,程廿刚搬进来的时候,保安有几次将步行回家的他拦了下来,让他报出门牌号和业主的名字,核实到他的确是住户才放他进去,而这也是他最难以启齿的。
因为这套房子的业主,是赵煊的父亲。
赵家年迈的家主有两个儿子,赵煊父亲赵鹤行是长子,次子赵青原,他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可以想见内部不和,他们又各自生了高阶Alpha儿子。赵煊作为长房长孙,信息素等级又高,理应成为继承人,可他又与他父亲面和心不和,貌似是赵煊的父亲早年辜负了他母亲,还在外面养着一个年轻的男性Omega。次子家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但是二孙子闯祸惯了,高中时被送出国,想等他几年之后长进点,再让他回国在集团任职。
程廿不明白,为什么赵煊名下有很多房产,却让自己住在这里。或许这套房子对他有不一样的意义,又或许与他母亲有关。程廿不止一次想过要搬出去,但以他的工资,能租住的房子距离学校至少通勤三个小时以上,他每天上下班倒是能忍,万一赵煊要找他的话就太不方便了。
小区周边停车位上的都是豪车,赵煊的这辆依旧鹤立鸡群,引来不少行人驻足观望。
车速了慢下来。在小区门口,站着一位格格不入的中年的Alpha,他身穿老旧的短款皮夹克,鞋底甚至开了胶。仔细看他的面孔,尚能找出几分俊逸的影子的。时间的风霜刻刀在他的脸上刻下颓唐,两鬓斑白,眼尾纹路很深,神色飘忽不定,眼睛浑浊又布满了血丝。
程廿一下子揪紧了包。
如果说赵煊的出现让他产生了幸福过了头的不真实感,那这个人的出现,一下子又把他拖入的现实的泥淖。
程廿沉默地下了车:“你怎么来了。”
男人靠近几步又欣喜又惊惶,欣喜的是程廿还能见他,惊惶的是程廿后面还跟着那个他惹不起的Alpha。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程廿的肩膀或者胳膊,最后犹豫着放了回去。
“爸爸……爸爸来看看你。”程举良抹了把眼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提起手上的东西,“你看爸爸买什么了,鳌虾,进口的,你小时候最喜欢了。”
赵煊站在车后面,并不过来,保持距离,注视着这边。程廿皱着眉头盯着那黑色塑料袋:“你哪来的钱?”
程举良好似被程廿的话刺痛,又瞥了眼迈巴赫后头站着的Alpha,连连软声说:“爸爸有钱了,你别担心,爸爸现在过得挺不错,嘿嘿,你别不相信,我给你拿点。”中年男人将袋子放在地上,布满皱纹的手在胸前和裤子袋上来回摸索着。那只手少了一根小指,掏了几下,只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币。
面对颓丧和窘迫的亲生父亲,程廿的鼻腔和胸腔一时酸楚不已。小时候,他爸爸总会在口袋里掏出五颜六色的硬糖、弹珠、那种泛着刺鼻味儿的摔鞭,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不可否认那是一个平凡的父亲对儿子的爱。不记得是从哪年起,一切渐渐变了。他妈妈夜夜哭诉、日复一日的争吵、家庭暴力、声嘶力竭地诅咒他爸爸死在外面。他的Alpha父亲染上了赌瘾,常常半个月不见人影。家里的现金、母亲的金银首饰、甚至老旧的家电都被他祸害,本不富有的家庭一点一点被他的父亲掏空。他妈竭力阻止爸爸卖房,被打得骨折住院,是还在上学的程廿没日没夜地照顾。可最后,放高利贷的混混提着他爸的断指找上门要钱,他妈居然眼睛都没眨,低价卖了房子,带着程廿搬进租来的老旧筒子楼里。生病了也没钱治,两年后就去世了。程廿小时候他没有尽到抚育义务,长大后自然与他断绝了关系。
他的父亲,是他童年多数痛苦的来源,而这份痛苦也让他在少年时期遇到了赵煊。像滚雪球一样,苦难会招徕更多的痛苦,而后一份痛苦他甘愿领受。
赵煊亦清楚程廿早年的家庭情况,赵氏集体在资助困难学生之前会将学生的家庭背景状况调查得一清二楚。
程廿背对着赵煊不敢回头,他浑身阵阵发寒,感到无地自容。他爸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无形的巴掌抽在他脸皮上。敏感的青少年时期,他极少因为别人的眼光而自惭形秽,从未想过与一贫如洗的家庭撇清关系,除了他母亲的病情之外,一切都是虚的。而这个“别人”,唯独将赵煊排除在外。他父亲的出现,无情撕开了他与赵煊的鸿沟,往事与现实按着他的脖颈,让他面对千疮百孔的、真实的自己。
“不用了,我的钱够用。”程廿别过脸不看程举良,“东西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
“哦、哦……你有客人。”程举良畏惧地看了眼程廿身后不苟言笑的男人,“你上楼去吧,这个鳌虾,你拿着、拿着!是好东西,留着招待客人,爸爸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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