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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点半，地铁高峰。 程铄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目光像是失去双足的飞鸟，找不到落脚点，飘忽不定，视线扫过对面的深灰色玻璃，隐约映出自己黯然失色的身影，半透明的，像是游荡的、无家可归的幽灵。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他坐上从芙蕖佳苑到莫蓝酒吧的地铁。 长达一个小时的路程，中间还要转一次站，路上他困得不行，昏昏欲睡，又不敢睡，生怕自己坐过站。 现在回去，又是一个小时，同样的漫长、无聊，命运也和他开起了玩笑，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座位，屁股才沾到椅子，终点站到了。 在地铁上点了份外卖，是汤面，可能是点的太早，再加上外卖小哥风驰电掣的速度，外卖比程铄提早二十分钟来到了家门口。 程铄沉默地捎起外卖，开了门，坐到餐桌上，打开一看，果然已经坨得不成样子。 他用筷子艰难地在碗里搅拌几下，面条没有散开，反而溅了几滴汤到手上，他又搅了几下，面条还是紧紧相拥，仿佛他是棒打鸳鸯的恶婆婆。 程铄烦了，懒得分开了，将就着囫囵吞咽。 人们总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想，但这次，好像是他自找的—— 稿子其实已经画完了，因为他从周五傍晚画到了凌晨三点，能够兼顾质量和效率，全凭他的意志。 板绘就没有不累的，板绘一直都很累，以至于他一觉睡到周六午后，起来的时候头还有些晕。 但好在结束一桩心事，去莫蓝酒吧就能敞开了玩，不至于总是心不在焉。 计划是这样的，似乎很完美，可惜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看见了何茵。 何茵是程宇的前妻，程宇是户口本上的父亲。 所以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莫蓝酒吧喝醉，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还是独处的空间让他觉得安全。 程铄拿出那瓶啤酒，陆淮骞送的，盯着看了几秒，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给陆淮骞发了一个红包，红包的金额等于啤酒的售价。 然后他随手一扬，手机被丢到沙发里。 找了一圈，找不到开瓶器，可能是落在宿舍里没带来，程铄又烦了，干脆用虎牙咬开了啤酒盖。 酒杯搁在茶几上，琥珀色的酒水砸在透明的杯底，倒满一杯，白沫没过杯口，顺着杯壁流下来。 程铄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知道自己是一杯倒的酒量，不会享受到酒精的快乐，因为他始终认为，快乐应该是清醒时产生的情绪，不清醒时，所有疑似正面的情绪都可以称之为自我麻痹。 所以程铄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感觉意识被酒水浸泡了，穿透了，溺亡了。 他有些恍惚。 累瘫在沙发上，困得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漫出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用指尖反复地揉，直到视野重新恢复清晰—— 他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一年级二班，放学铃声响起。 蓝白双色的校服，飘扬的红领巾。 小程铄仗着自己身形小巧，在缓缓前行的人群缝隙里跑得飞快，他学校大门中灵活地溜出来。 那也是一个春天，和现在差不多的温度。 他奔向何茵的身边，“妈妈。” 何茵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很讨厌牵他的手，小程铄早就有所察觉。 每次带他过马路，何茵总是走在他身后，钳住他的胳膊。 又或者拽住他的帽子，领口因此会勒上他的脖子，小程铄忍到受不了了，才会小声地提醒。 然后何茵就会不满地蹙眉，冷漠地松开手，直接放任不管。 这时候，小程铄只好去想老师在课堂上教的交通安全的口诀，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 今天，何茵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于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碰过小程铄，连走的时候都没有和他提一句，我们要过马路啦。 好像默认他自己会跟上来，也许不跟上来也没关系。 小程铄那双黑色的、圆溜溜的、像葡萄一样的眼睛流露出几分失落，他还是默默地跟在何茵背后，无声地默背口诀，过马路左右看，斑马线上最安全…… 心惊胆战地独自过了马路，回到家里，小程铄长舒一口气。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数学试卷和一支笔，老师说，每位同学要让自己的家长在试卷上签字。 小程铄捧着卷子，扬起巴掌大的小脸，语气是藏不住的得意，又暗含几分期待。 “妈妈，我考了满分，是班级第一名。” “嗯，不错。” 何茵随手签下自己的名字，没有多看一眼，就将卷子塞进小程铄的怀里，转身进了厨房。 小程铄看着何茵远去的背影，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预料之中，谈不上多失望，何茵总是这样—— 无论他表现得多好，何茵都不会因此而高兴，可能何茵讨厌的是他这个人，所以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太伤心，生活除了得到何茵的认可，还有其他快乐的事情，比如班级里的小伙伴、喜欢他的老师，还有在教学楼外的槐树上筑巢的燕子，不知道会不会生小燕子呢？ 这天傍晚，程宇打电话给何茵，说他又要加班。 饭桌上，只有小程铄和何茵两个人，何茵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给他夹菜，小程铄不指望何茵，站在椅子上，费力地用筷子捞着汤里的青菜。 突然听到何茵说：“我们下周六去游乐园玩吧。” 小程铄愣了一瞬，小小的心脏很快被盛大的快乐填满，“好啊。” 话音刚落，他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带我去游乐园？” 何茵似乎笑了下，眉眼竟然也有一瞬的柔和，“因为你考了满分，这是奖励你的。” 事后回想起来，何茵当时的笑容是很虚假的，但那时的程铄，还只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于是从那个傍晚开始，他每天都活在去游乐园的期待之中，数着指头，盼着下周六的降临。
第25章 “命运。” 思绪有些卡壳，程铄从沙发上爬起来，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啤酒，漂浮在酒水表面的泡沫，像天边的云朵、像游乐园的棉花糖—— 白色的棉花糖，应该会很好吃吧，小程铄想。 路过的小朋友将白色的云朵攥在手里，他默默地，收回羡艳地收回目光，什么也没有说。 能来游乐园就已经很开心了，小程铄又想，如果还想吃棉花糖，那就太贪心啦。 摩天轮，卡丁车，旋转木马。 小丑顶着红色圆鼻子，朝他挤眉弄眼，帽尖上的球晃呀晃，小程铄笑得直不起腰，缩成了一团。 游乐园人满为患，哪里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他以为何茵很快会变得不耐烦，但是并没有，从始至终，何茵都是耐心地、温柔地站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等待。 玩累了，累到实在是走不动了，小程铄坐在道路旁的长椅上休息。 夕阳西下，橙红的天空，暖色的云彩。 微风扬起何茵的碎发，侧光之下，阳光泼上她的半边脸颊，鼻梁是明与暗的交界，瞳孔中的光点忽明忽灭，“我去给你买棉花糖，你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乱走。” 小程铄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怔愣一瞬后，他咧开嘴笑了，重重地点头，“好！” 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等待，刚开始，他还在想，不知道何茵会买几朵棉花糖，如果只买一朵，那他就分一点给何茵尝尝。 等了一会儿，何茵没有出现，他觉得无聊，仰头打量天上的白云，有的形状像爱心，有的形状像猫耳朵，等等，棉花糖为什么只有椭圆形的，能不能做成别的形状，好想试一试，可以做成汽车吗？ 但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已经远远超过何茵一来一回所需要的时间。 小程铄忽然站了起来，他想去找何茵。 耳畔倏地响起何茵温声细语的叮嘱，让他千万不要乱走，让他在原地等待。 于是他又坐了回去。 这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灰蓝的天空中出现了月牙，巨大的棕熊坐在他身旁的长椅上，头套被摘下，气喘吁吁地休息。 程铄偷偷瞄了一眼，原来是一位小姐姐。 老师有说过，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小程铄本来想装作没听见，对面却眉眼含笑地又问了一遍。 小程铄默了几秒，仰起头底气十足地答道：“我妈妈去给我买棉花糖了，她马上就会回来。” “可是，”小姐姐闻言，却疑惑地蹙起双眉，“园内唯一一家棉花糖店今天下午没有开门，你是不是记错了呀？” 小程铄怔了几秒，心突然跳得很快，“我确定没有记错！” 说的小姐姐都有些怀疑自己，“难道是我记错了？” 她想了想，道：“那我带你去棉花糖店，去找你的妈妈。” 小程铄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她应该不是坏人吧。 两分钟后，站在大门紧闭的店面前，小姐姐指着黑板说，这是暂停营业的告示，今天下午二点才挂上的，店家好像遇到了点急事。 荧光色笔迹，小程铄没能完全看明白，他认识的字还不够多，但是他能看见将两个门把手圈在一起的U形锁。 小程铄愣愣地、安静地看了半晌，他想何茵会不会是发现游乐园里买不到棉花糖，于是去游乐园外买棉花糖？ 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他眼底的光渐渐地熄灭了，何茵可能不小心把他给丢了。 “你妈妈的手机号码是什么，我给她打个电话吧。” 小程铄报出一串数字，电话没能接通。 “那你爸爸的手机号码呢？” 小程铄又报出一串数字，电话打过去，还是没接通。 不远处有人在叫小姐姐的名字，棕熊的头套重新架上她的肩膀，她有些犯难，“我要继续工作了，你该怎么办啊，要不我去找广播站的同事，帮你播报你妈妈的名字？” 小程铄安慰她，“没关系的，我可以直接回家，我知道怎么回家。” “你怎么回家？” “我会坐公交车。” “公交车，你这么小可以吗？” “当然了，你不要小瞧我。”他的语气透露出几分得意，说完，忽然又想到什么，小程铄抿了抿唇瓣，“所以，你能不能……借我两块钱？” 掌心被塞进两枚硬币。 “给你，不用还了。” “谢谢！” 小程铄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作为回礼。 “再见啦。” “再见！” 他笑着，朝远去的棕熊，用力地挥了挥小手，直到小姐姐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慢慢地收敛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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