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慕越没办法像陆端宁给他买药那样处理好他的困境,他连他现在怎么了都不清楚。 不是发烧也不是生病,反而更像是针对某种特定情境或者空间的应激反应。 慕越蓦地回想起来他在进电梯之前奇怪的反应和先看往楼梯间的那一眼—— 是因为电梯! 他本来的打算应该不是进电梯,而是走楼梯下到一楼……是自己叫住他,所以他才进来的。 愧疚感瞬间涌上心头,慕越忙站起来,想再试试对讲按钮能不能起作用,怎么样才能尽快让陆端宁从这里出去。 左手手指突然一紧,被他用力攥住:“慕越。” 慕越怔住,下意识按照以前的习惯叫他:“小鹿?” 陆端宁“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虚弱地问,“你能不能……别再吵了?” 慕越:“……” “哦。”慕越盯了他片刻,介于他现在情况确实不好,才说,“我闭嘴行了吧。” 听到他这么说,陆端宁手上的力道却依旧没松开。 慕越又说,“你先放开我,我再试一下应急按钮还能不能用。” 陆端宁充耳不闻,手指用力收紧,攥得慕越指尖通红。 慕越看了他一会儿,只好顺从:“好吧好吧,应该还是没用,我就在这儿不走。” 他将照明用的手机扔到一旁,握住陆端宁的手,挨着他一起在角落里坐下。 陆端宁的手指很凉,好像血液停止流动一样,冷冰冰的。 慕越紧握着他的手,掌心相贴,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没事的,再等几分钟,我们就能出去了。” 陆端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离我近一点……可以吗?” 慕越往他的方向挨近一点:“这样?” 陆端宁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慕越又挨近了一点,两个人的手臂紧紧相贴:“这样?” 陆端宁还是不说话。 慕越感觉自己如果再挤,要把他压成纸片了。 他索性换了个方向,坐到陆端宁面前来,扶着他让他靠到自己身上。 因为距离太近,慕越又嗅到了夏日雨后的大叶榕的味道,淡淡的香气萦绕他们周身,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变得格外浓郁。 慕越抱住陆端宁,问他:“这样呢?” 陆端宁的意识似乎变得有点迟钝,过了很久才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慕越没听清,只能猜测应该是“谢谢”。 “小鹿,”他抚摸他的后脑勺,轻声说,“别怕,你现在不是一个人,知道吗?” “别怕,慕越,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陪到死吗?” “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死了我也会死的。” …… 这是发生在什么时期的对话,慕越有些想不起来了。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们之间友谊的建立和别人都不一样。 一年见一次面,一起待上七天半个月,这种只能称作普通玩伴,远远够不上“唯一的、最好的朋友”这种标准。 他们会做这种程度的朋友纯粹是因为他们只能做这种程度的朋友,不然就是仇人。
第9章 毕竟,见第一面的时候,他们就把彼此的弱点暴露在对方面前了。 比如——陆端宁真的很喜欢他的小猪。 虽然慕越想一百年一万年都想不通,喜欢猪算什么弱点? 但陆端宁确实把他的小猪看得最重,能忍住不吃红烧肉不吃排骨也不吃猪排,甚至在慕越极力邀请他尝一口的时候坚定地摇头。 然后捂住小猪的眼睛,不让它看那碗残忍的猪排,还要安慰它说:小猪小猪,我是不会吃你的。 慕越总觉得,他对他的猪比对自己要温柔多了。 而慕越的弱点才不像陆端宁的那么幼稚,但却被那么幼稚的陆端宁一眼看穿—— 第一次见面,陆端宁从车里下来,越过司机好奇地打量慕越,眼神明净,像只小鹿。 小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眼睛在出血。” 慕越知道,他照过镜子,认真洗过脸,知道眼睛里的红色血块洗不掉才下楼的。 右眼前方始终有一块阴翳遮挡,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好在左眼视物没有问题。 小鹿问他:“是谁干的?有人欺负你吗?” “凭什么告诉你。”慕越面无表情地说。 他看了慕越一会儿,突然将肩膀上的小书包扯了下来,拉开拉链,从里面抱出一只粉色的小猪公仔。 慕越:“……” 没劲,他还以为里面装的是好吃的好玩的。 什么人会在书包里面塞一只猪啊! 下一刻,粉色的猪递到慕越面前。 小鹿仰起雪白的小脸,认真说:“给你抱一会儿,它很软,抱一会儿就不痛了。” 慕越鬼使神差地接过这只猪,捏了捏肚子,揪了揪耳朵,最后忍不住把脸也埋进去。 唔……真的好软。 他的声音透过小猪的腹腔传过来,依旧是问:“是谁打了你?等你爸爸过来,我们让他找那个人,让他不要这么做了。” 慕越抱着小猪公仔,决定和刚认识的新朋友敞开一半心扉,闷声闷气地说:“我妈妈打的。” “为什么打你?” “她说我不听话,往我脸上打了一巴掌。” “你怎么不听话了?” “因为我不想见爸爸,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见他?” 慕越没注意自己一不留心敞得有点多了,收紧抱着小猪的手臂,十分不解地说,“可是妈妈说我很自私,她很爱我,为了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却连哄爸爸开心都做不好。她还说,如果我这次还是又哭又闹,让爸爸不开心,那她也不要我了。” 小鹿转过头,看着慕越说:“她骗你的,她不爱你。” “她没有。” “你妈妈如果爱你,不会让你去哄别人开心,也不会打你,不会不要你。” “她没有!” “不是你不听话,是她在骗小孩。” “她没有!!!” 慕越猛地把小鹿推倒在地,用力压住他的肩头,胸口剧烈起伏。 小鹿皱起眉,第一反应居然时偏头去看掉在地上的那只猪,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样,把它弄脏了。” 滚烫的眼泪啪嗒落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银色的水痕,小鹿眨了眨眼睛,直愣愣地看向慕越。 时至今日,慕越仍然讨厌陆端宁那时的神情,纯白而无辜,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鹿,活在最纯净无暇的爱里。 因为他得到过最好的,所以可以用那样自然的口吻指出:她是骗你的,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 爱只是爱,和虚伪的谎言、贪婪的祈求或者残酷的暴力都没有关系。 慕越,你得到的只是劣等品。 慕越在爸爸急忙赶来制止的声音里松开手。 掌心的石头滑落,砸在陆端宁的眼角,很快就渗出鲜血,变成日后很难消去的一道伤疤。 血迹沿着他稚嫩的眉眼往下流,浸湿了鬓边几缕漆黑的软发。 他应该让陆端宁很疼,却没能捂住他的嘴。 让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开口:“自欺欺人解决不了问题。” 他停顿两秒,睁开血乎乎的眼睛望着慕越,又说,“哭也解决不了,你别哭了。” 慕越忘记他们之间是怎么冰释前嫌原谅对方的,又或者其实他们一直都没有原谅。 在弄丢他的小猪之后,陆端宁偶尔会管慕越叫小猪;而在陆端宁揭穿自己的软弱无力之后,慕越对他的怨恨与愤怒从未释怀。 只是因为他的爸爸是个过于不负责任的大人,总是让两个孩子陷入绝境,被迫承担起照顾对方、陪伴对方、拯救对方的责任。 那个令人生厌的名字,才终于变得刻骨难忘。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漫射进来,陆端宁睁开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自己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周围是被拉住的蓝色帘子。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所在的位置。 校医室。 他揉了揉额角,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 图书馆,遇到慕越,进电梯,突然故障,还有自己突发的幽闭恐惧症…… 又是这样。 他横臂捂住眼睛,缓缓出了口气。 不经意转过头,陆端宁看到床边一个黑色的脑袋。 慕越静静地趴在那儿,看起来睡着很久了。 陆端宁的呼吸一滞,动作很轻地坐起身,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慕越睡着时的模样比平日里要乖巧很多,鸦黑的眼睫毛垂落,密绒绒的,在眼睑处落下一小块阴影。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雪白的牙尖,会很疼地咬人一口,也会轻声对自己说:“小鹿,不要害怕。” 日光洒落在他的黑发上,颜色被照得接近熟栗子的外壳,发顶呈现出一种柔软的光泽,看起来很好摸。 陆端宁下意识伸手,想摸一下他的头发。 床头柜子上的手机突然“嗡”的振动起来,他在回神的瞬间收回手。 慕越被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陆端宁。 眼神清醒而冷淡,只是脑袋有点凌乱,那头整齐的黑发被压得微微翘起,像突然接上几根不安分的呆毛。 他的冷淡在慕越看来就显得很好笑了。 慕越眼睫一弯,朝他笑了笑,随后就起身去看自己的手机。 拔掉充电头,他看到一个未接来电,是齐临打过来的。 想也知道又是室友给他告状了,上次发烧那回慕越什么都没说,他就听到了消息,从熬夜直播晚睡还点外卖开始数落了慕越半小时。这次自己遇到电梯故障,和陆端宁一起被困的事天一亮就能传遍半个青大,齐临就更不可能不知道了。 他低着头,一边翻看昨夜齐临发来的消息,一边问陆端宁:“你现在好点了没?” 陆端宁“嗯”了一声。 “那就好。”慕越放下手机,挺认真地看着他,“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对电梯……” 陆端宁打断说:“没事,不是你的错。” 脱离那个狭窄而黑暗的地方,回到阳光之下,他与陆端宁似乎又变回到原来的关系。 遥远、陌生、相对无言。 慕越无意识捏紧了手机,垂眼问:“你明明知道自己害怕电梯,为什么要进来?” 陆端宁看他一眼,犹豫了刹那,说:“偶尔一两次没关系。”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电梯会突然出故障。 慕越应了声“哦”,气氛蓦地沉闷下来,两个人再一次无话可说。 清晨的阳光兀自照射,让这个靠窗的角落变得通透而明亮,光线清晰,甚至能看清空气里浮动着的细小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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