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老师啊。 他是一只船,老师是他的锚,拉着他深深扎进土壤,扎根在庞大琐屑构成的生活里。上学放学,煮面煮饭,半夜里虚惊一场笑着把他从床下抱起来;调料默契的油醋各半,过年时的烟花“巡展”;学琴帮他记谱,学发掘教他用手铲,舍得十二块钱买一个山竹,却没舍得自己吃一口……告诉他,抛弃他的人不配做他父母。 任何一点对别人的羡慕,仿佛都是对老师的背叛。 他有最好的老师,他从没有羡慕过任何人。 可是现在,他很羡慕。 羡慕早早出生在父母身边的孩子,羡慕他们可以做那么久孩子。 黎永济捡到他已经五十二岁。如果他早二十年出生在老师家,今天他就还有二十年啊。 他还想要二十年。 可是没有了。 没有如果,没有二十年,没有老师。 他没有老师了。 …… 浑浊的浪涌进胸肺,意识浮沉,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又在新的黑暗中戛然而止,气泡向上升,雨不停地下着。 雨不停下着。 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和老师一起,坐在那张四四方方的旧木桌前喝白粥配咸菜,吃到一半,讨债的民工来敲门,老师把一小碟咸菜倒给他一大半,让他捧着碗回卧室喝。他听话地去了,但没把房间门关严,留了一条缝儿。 从这缝隙里,他看见老师开了门,立在门口抬头和人讲道理,背影瘦削,可脊骨很直,并不气短。讲了半天,那些人推开他进了屋子,沉默地找钱、拿东西。临走,拎着一条桌腿,把那只旧木桌也带走了。 旧木桌上剩下的小半碟咸菜,“啪”一声被掀到地上,鸦青的小碟应声而碎。 这次,老师一直没有回来。 卧室的门再也没有被推开。 没人来拿走他特地吃得很慢而留下的半碗白粥和咸菜。 他只好自己喝,从小口到大口,最后狼吞虎咽。那碗粥怎么也喝不完。 他喝了好久好久,喝到满口都是咸味,胃里泛出腥酸。 …… 茫茫黑暗里,忽然有人说,“找到了。” 陌生的声音,遥远地传来。 记得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黑漆漆一双眼睛,雨意潇潇,花瓣瞬开瞬谢,自己的影子像一枚烛芯,在里面晃动,斜雨中恒燃不灭。 “我会发现。我会来找你。” 是了,有个人要来找他。 他想起圻河上的日出,博物馆落地窗前的吻,孟加拉虎注视下交握的手,夜半赶回却只蹲坐在床尾的目光,整栋楼被粉刷一新的墙面,轻触额头的指节,绚烂如童年的烟花,还有自愿放进掌心的刀,又轻又沉,反射着八年未释怀的寒芒。 他抬头,看见一尊不会动的人俑,泥做的,火烧的,静静站着,静静望着。 “中行……” 嘴巴不能动,也能发出声音吗? 扑簌簌,扑簌簌。有什么在往下掉,一片接一片,不停地往下掉。 双腿不能动,也能向前靠近吗? 你别过来了……他感觉到痛,错觉剥落的是自己的皮肤。 别再过来了,你会碎,会崩塌。 人俑还是一步一步走过来,崩散、融化,沉入水中。 “中行!!!” 历中行猛地睁开眼睛!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掺着泥沙的浑水,四周一片漆黑,上空有螺旋桨搅动的巨大风声,雪亮的探照灯直直打下,在自己身上晃动着。 他半个身体被冲锋衣挂在一间板房的屋顶,双臂紧紧抱着木箱,水位已经越过檐角,不断浸泡冲刷双腿。 左前方和右前方,各有一根由两旁行道树延伸出安全绳,绳子绑缚在两个明黄色的人影身上,沉入水中、拉直、又落下,动荡着靠近。 “姚江……”他认出了左前方那个离自己更近的身影。 自由泳,快。 转眼只剩一臂之距。 太快了。 “别过来——”历中行喉咙嘶哑,奋力大喊。 正前方,摇摇欲坠的折叠防雨棚再也扛不住滚滚水流,轰然一倾,离地后漂! 姚江整个人一下扎进水中,伸长双臂,将他向下猛拖—— 棚顶从头上急速越过。 浑浊黝黑的水下,姚江一把抱住他,温热的前额紧紧贴上他的额头。 ——我说过,我会来找你。 我找到你了。 两人一起拽着绳子,被救援队拉上皮划艇。姚江喘息着,没有站起来。 他牢牢握着他的手,低低地说:“别怕。” 那一刻,历中行看见他殷红的腰腹。 板房檐角划破了外衣,从肋下至小腹,一道触目惊心的斜口。血水被雨冲淡,又汩汩渗出。 “别哭……”姚江用湿淋淋的手抚摸他煞白的脸,没了血色的唇,“一会儿,我去医院……救援队,由你指挥。” 飓风当空,雨丝飞散。刺目的探照灯将那双桃花眼打得虚眯起来,温柔地向下弯。 头顶,直升机摇晃的绳梯迅速下降。 “中行,我等你。” 天色欲曙,五点五十分,新梁考古队全体撤离。 九点,新梁街道完成疏散,水库开闸泄洪。 二十一日,国家文物局宣布动用文物突发事件应急处理项目资金,支援俞省受灾文物应急保护、抢险及勘察勘探。 二十二日,姚江从失血昏迷中醒来。 历中行伏在病床前,眉眼疲倦而宁静,胳膊下面枕着一份《河梁日报》。 黎永济去世当天的最新刊。 次版头条,登载着M&C为本次河梁暴雨洪灾捐款五千万的新闻,其中一千万专款用于文保项目。小一号字体加粗的副标题,是发起本次捐款的CEO在接到采访邀请时给出的唯一一句话。 ——“既蒙青眼,何敢辜负。” 记者分析,M&C行政总裁意在表达,自企业进入国内以来,对河梁人民给予的接纳与支持心怀感激,所以不吝回报。 八月中旬,侵入城市的洪水逐渐退去。 下旬,万汇复工。 九月,新梁遗址恢复发掘。 十月十二日,河梁市东郊新梁街道,呼南高铁河梁段正式铺轨。 次年三月,学术专著《大邑洪流》出版上市,序言引发热议。 序言中,历中行写道: “‘中华上下五千年’固然值得骄傲,可传说与信史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对‘王朝’的执着,对‘寿数’的追捧,仿佛是没有骨骼的支撑,于是堆叠华美的衣冠。 “我们骄傲的根底不在那里,不在地之广博、时之长远,而在一代一代炎黄子孙,在人本身。 “无论过去如何,都能实事求是地看待历史,开放、包容、不卑不亢地面向未来和世界,为此时此刻的中国尽己所能,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才是千年江河塑出的梁骨,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 他已经过了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年纪,没有参与网络上的辩论。 关于新梁遗址是否属于“夏”的争论仍在继续。 也有圈内公众号围绕著作扉页上的内容,进行了小范围的往事钩沉。 那是一行朴素的五号楷体: 献给我故去的老师和今生的爱人。 [正文完] ---- 一百二十,两个甲子,十分圆满,感谢陪伴。 晚一点更新后记和参考资料。
第121章 跋&参考资料 跋 今年生日那天,一个人去餐厅吃了顿饭,味道平庸,不及期待。回去的半路上,夜幕落下,路灯亮起,一粒长庚星孤零零地悬在上方,我走着走着,就回过头来拍了一张,想着,这个生日再怎么寒碜,还有今晚的夜空值得称道。 这张照片就是后来长佩封面的底图。 那照片中的天空下方,是一片凹进楼宇和高架中的田野,边缘排列着几间板房。深郁的夜色里,仿佛城市中的桃花源。 矛盾永远是故事的起点。城市和桃源,一对天然的矛与盾,交击之下,迸出炽热的火花。 我想,那就写一个桃花源做礼物,送给自己吧。 春寒料峭的三月里,我甚至等不及做充分的准备工作,就马不停蹄地动笔。 自己做读者时,一直吐槽网文越来越同质化找不到文看,那么我想尝试着做一点微小的努力,至少写篇自己能看得下去的。 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深刻影响着人们的审美取向。温柔,善良,尊重,爱的能力,师生之谊,家国之慨,旧日读书人所信奉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被解构似乎成了传统价值观的宿命。可我受够了疯子和病娇、自私自利和无病呻吟。仍然想在这个精神世界飘摇动荡的时期,写一写情绪稳定、心胸开阔,做实事的人。他们知疾苦、有仁心,优秀但接地气,不困在斗室中做学问,他们以山川厚土为校,以实践人民为师。这样的人相爱,会成为真正的知己。 我想写一写大地上行走的读书人。 ——是为“地中行”。 于是,有了黎历李三代师生对君子之风的传承,姚家兄妹深入田垄百折不回。 当然,还有重要的一点,这是一篇耽美。 自己看耽曾被作者捧男踩女气得如鲠在喉,也曾为耽美背负厌女骂名扼腕叹息。作为一个直女,我正视自己对异性的审美欲望,但这不妨碍我由衷地欣赏和喜爱女性。 我想写一写不为衬托男人而存在的女角色。一个像兽,霸气张扬;一个像草,蓬勃倔强;一个像水,至柔至刚。 耽美本应是女性为自身欲望发声之剑锋,而非背刺同胞饮血啖肉之匕首。 想写的这么多,难免芜杂。最后落地的,还是一个小故事,一个爱情故事。一切宏大,都应落实于微小;一切抽象,都应着眼于具体。 写这个故事的过程,同时也是我个人的实践。我因热爱而选择中文系,自信知道什么样才是好的通俗小说,然而众所不周知(哈哈),中文系只培养批评家不培养作家。 新梁遗址是小历的课题,知行合一是我的课题。 说来不怕大家笑话,我自知天资浅薄、才华欠奉,却是好大一个理想主义者。创作出真正有价值、能打动人的作品,是我想要为之努力一生的事。因此常常觉得,姚哥和小历与我同在。他们在文字中践行他们的理想,我在世界上践行我的理想,坐公交的某个瞬间,他们就在后排望着相同景色(好大一个笨蛋,他俩会坐公交吗…),逛遗址公园的中途,他们谈笑着擦肩而过……我们平行着重叠,灵魂同频颤动。他们在每个心潮起伏的刹那降临,从我的指尖、我的骨血中生长出来,让我能够超越庸常的生活,获得前行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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