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中行被这氛围感染,伸出手去。 火舌舔亮灰白的火药,“嘶嘶”声里,赤橙的一点从铁丝顶端后退,迸出无数银色的焰丝,焰丝末端又开出一朵朵瞬生瞬谢的火花。 “姚江,今年我六岁了,很高兴认识你。”历中行抬起头,含笑望着他。小小的火花在瞳孔中持续绽放,星星一样亮着,仿佛恒久不灭。他用这根点燃另一根,递给姚江。 姚江笑着接过来,轻轻在半空画着圆圈:“谢谢,我过完年十一岁。历中行,以后你能一直跟我玩儿,只跟我一个人玩儿吗?” “那你会把所有玩具都让给我吗?”不断产生的烟雾中,历中行忍着笑又点了一根,然后再一根。 “所有。”姚江用光焰在半空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你只要玩具吗?” “那还有什么?”历中行问。 长长一根确实能燃烧一阵儿,他们拿着两簇银花,一边说着傻话一边走到了单元门口。 “还有我。”姚江走进楼道,抬起头,眸色幽幽,光点粲然,“你不要我吗?” 历中行举着烧到一半的烟花,扑进楼道吻他。 焰光照亮了楼梯下的阴影,唇舌缠绵的水声在哔剥的火花下盈耳不绝。 不知翻来覆去吻了多久,烟花燃尽的铁丝都没了热度,黑暗中,两人喘息着,笑着看各自手里忘了扔的东西。 “还剩一根。”历中行看到根漏下的。 姚江再次拨开打火机:“来吧。” “嘶”声响起的同时,历中行忽然想起什么,自言自语似地急切道:“老师还没见过……带我一起放的时候,他也没见过这么长的冷烟花——” “我拿回去给他看看!”他的瞳孔中再次燃起星星,因缺氧而泛红的脸颊上烧着不同寻常的希冀。 一瞬间,仿佛真的回到六岁,拉上最要好的伙伴,想把这晚最美的烟花带到黎永济面前。 姚江被他攥着右手,一步三级,飞快地向上攀登。 烟火噼里啪啦地后退,烟雾四散。 一楼、二楼、三楼…… 四楼! 银光闪烁。 历中行急促地呼吸着,望着墙面的数字,脚下越来越重。 五楼…… 拐角处,姚江已经看见那个阿拉伯数字。 倏地,楼道静了。 只有两人的剧烈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回荡。 历中行站在最后一层的第一级台阶上,怔怔地看手里燃尽的烟花——长长的铁丝上,覆满了充分燃烧的黑色余烬。 “中行……”姚江紧握他的左手。 历中行忽一下低头,用尽力气,深深抱住了姚江。
第118章 118 落子 118 这份软弱,仅在他怀中停留了短短几分钟。 那张沉沉埋进自己肩窝的脸孔,让姚江错觉历中行在哭。 自从上一次病情恶化,姚江赶回来了解了情况,他们已经心照不宣,这可能是黎永济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过年留在医院,日夜有仪器监测,这样才是最稳妥的。其他人都可以将就。 但黎老师说,要回来。 于是历中行带他回来。 历中行埋在他肩头,声音低低地说:“是我太笨了。人怎么追得上烟花?” 说完抬起头,放开他。眼底并没有泪痕,面色和缓,笑了一下,“我们进去吧。” 抱住他的六岁孩子离开了,三十岁的历中行带他回了家。 年夜饭姚江掌勺,历中行辅助炒了几个简单的,姚淮偶尔帮忙打个蛋,弄得很热闹。春晚到了尾声,姚淮守完零点钟声就熬不住去睡了,黎永济倒是中途看着看着睡了一觉,在钟声中醒来,又断断续续和历中行说话。姚江陪着两人,坐到凌晨三点。 大年初一,几个人都睡到快中午,回回拜年短信,心安理得在家窝一天。 后面两天,李茹和阿旻这几个学生,还有卫昌,都赶在黎永济回医院前拜了年。 回医院依然是两个人抬着轮椅下楼,但这回姚江第一次把老人抱起来放进车里才发现,黎永济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分量——如果没有那个轮椅,这样轻飘飘的体重,他们俩其中哪一个都足可以抱下楼了。即便是中途两人轮换一次,也比搬轮椅省事。 姚江阖上后方的车门,望了面露不舍的历中行一眼,几乎在瞬间明白。 五层楼漫长。 久病在床,无论什么身份,都逃不过逐渐失去作为人的基本尊严。这最后的尊严,能帮老师守一点,就算再付出十倍百倍的辛劳,他也会守。 三月,春雷惊蛰,万物勃发,黎永济的病情再一次恶化。 并发症引起高烧不退,姚江请来专业医疗护理团队进驻,历中行简单收拾了行李,每晚睡在病床边。 他们都知道结果,转院没有必要,黎永济已经在最好的单人病房,也没有必要占用更多医疗资源。 退热后,老人全身的疼痛到了需要每夜用药才能入睡的程度。 至此,这成了一场消耗战。战场是黎永济的身体,战火则延烧到了他唯一的,没有血缘的至亲。 历中行的作用,任何护理人员都无法替代。有几次,镇痛药失效,或是需要更换新药,或是需要再增加剂量,一时无法到位,他陪着老师熬上一夜,快速洗漱一下便又去上班。 一向习惯由助理和自己开车的姚江,为此聘了专职司机接送历中行。 姚江想来医院陪他,历中行不让。 他说,相信我。 “你要相信我,我可以面对,能够承担……这是我的责任。我们俩,总得有一个能好好休息,万一我顶不住了,你随时来替我。”送他从新梁去医院的车上,历中行靠着他,十指相扣,“姚江,只有你能替我。” 这条路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走过的路,如今每天都要来回走上一遍。当时历中行受伤流血,姚江开车时嫌路程太长,现在却嫌只路程太短,短到不够他小憩一会儿。 这边在守,新梁那边同样在守。 随着越来越多的出土物公布,同行们对这座都邑性质大型遗址的讨论甚嚣尘上,对于夏纪年界定的争议一路扩大,甚至惊动已离开田野多年的郭恕——业内某知名核心刊物的主编联系到郭老,询问他是否能亲自到其门生负责的发掘现场指导工作,汇总材料进行研究,得出一个较为权威的初步定论——他想为此约稿。 文物局的韦局长殷殷关切,三天两头向章呈之问一问进展,表示今年的中国考古十大发现评比,河梁申报名额紧张;且川陕都有惊人发现,去年已逼得咱们俞省这老牌考古大省连失两席……新梁能出成果,要尽早。 这次,章呈之和历中行统一战线,没有松口退让。 七月中旬,正值黄河汛期,去年夏天的异常天气再度降临,久旱之后雨水不断,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俞省文旅厅开始向各文保单位调拨防涝物资。 七月十三号,历中行手中两个项目,新梁遗址和市监局商墓,共收到二十顶中、大型折叠加固防雨棚、三十卷防雨布、五十件雨衣和若干箱密封包装的食水和生活物资。新梁遗址面积很大,即便正在进行中的发掘面积不到勘探出的整体面积的四分之一,降雨之下,要快速将这些设施安装布置起来,覆盖保护区域,仍然是一项艰巨任务。 老陈这样有家庭的队员,都一起留驻工地。 七月十六号,新梁队完成保护措施。 天已擦黑,历中行回医院前,望着顺棚檐跌落的连绵雨幕,在微信群里发了条通知。 ——“明天各方长加班,继续清理已揭露的表层遗物,做好保存、清点、入库等收尾工作。” 群内瞬间静止,足足几分钟后,第一个流泪的emoji表情弹出,霎时掀起一片哀鸿遍野。 大家都已经冒雨干了三天,更何况,雨休即便不放假,也一贯是做室内整理工作。 历中行不习惯做这种“剥削阶级”,补充了一句聊作解释: “新梁城址千年前就曾遭双圻河分割冲毁,各位,以史为鉴,未雨绸缪。” 于是“收到”陆续弹出。 其实队员们也只是口头抱怨,行动不会马虎。 但直到这时候,所有人仍凭经验认为,今年夏天只是比往年更艰难一些,渍涝严重一些,等雨团彻底过境,实际并没有休息的漫长雨休就会如期结束,暂停的发掘工作都将继续。 不仅考古队,所有抱怨着阴雨天气影响生活和出行的河梁市民也同样不曾警惕。 中原城市,雨再大也大不成泥石流,山体滑坡、台风海啸,更与河梁无缘。 然而,雨没有停。 十七号,河梁市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 十八号,罕见的持续强降雨已经导致河梁市中心严重内涝,多地停水断电,交通堵塞。当日下午,河梁市防汛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组建六十支防汛应急抢险队伍,并部署应对工作。 十九号,河梁市文物局及各考古院所下发通知,要求下属单位保证室外不可移动文物的安全,组织人手进行加固、巡查、排涝、清淤;正在进行中的发掘项目负责人,着手准备挡水土、排水沟,酌情进行文物转移。 一时间,河梁土地上的所有考古人,都开始与头顶的天空赛跑。 冲击、浸泡、摩擦、波浪荷载、堆积淤埋,都会造成水毁险情,尤以土遗址受威胁最大,他们要赶在雨量不可收拾之前,清理完所有探方中能清理的文物。 章呈之做研究游刃有余,但在首都做项目负责人的机会极难争取,一线经验要少得多,遇到这种综合调度,还不是自己的人马,应对起来顿时捉襟见肘。 电话打给历中行时,章呈之怀着巨大的内疚:“中行,我尽力了。这边现在太多事需要你及时拿主意。黎老师……” “明白。”历中行看着护士手中的透明针管。液体被缓慢推入枯槁皮肤上凸起的静脉,“辛苦了。” 那不是镇痛的吗啡,而是麻醉。 手术室的灯亮着。 电话对面并不知道,黎永济命若悬丝,已到了最后时刻。 上天落子,凡人对弈。 隔着玻璃,历中行看见老师安宁地微笑,用口型说: “去吧。” ---- 完结倒数第三章 。
第119章 119 责任 119 暴雨如箭。 下午五时许,千万支箭排山倒海般砸落,几乎剥夺了天地间的空气,一片令人窒息的轰然。 新梁遗址发掘现场,草木倒伏委顿,马路边尽是被风雨折落在地的断枝,探方内外连成边界不分的黄褐色泥沼,防雨布失去效用,猎猎翻飞,金属棚顶被击打得震颤抖动,如遭巨兽嚼食。 滚滚雨水不断汇集,四方漫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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