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毛茸茸的小狗跟着他靠近了,短短的绒毛蹭到姚江的小腿和脚踝。 历中行偏过头,目光中也带着又轻又软的绒毛,“姚江,你住过板房吗?” “住过,以前我们也在试验田边搭临时板房,后来条件好了。”姚江补充,“以前我研究水稻,在农科院工作过。” 他颔首,并不多问。 姚江破天荒没有注意到他全无意外的反应。于是历中行明白,自己第一眼没有看错,姚江心里有事。 “你知道,我有两个老师,上回说了一个,这回,我给你讲讲另一个吧。”历中行含笑看他,上扬的眼尾非常柔和,像柳梢的末端,印一抹春风嫩绿的吻痕。 人们总喜欢说,爱是相互救赎,是一个人努力、主动把另一个人的壳敲破了打开来,抛却坚硬的外壳,爱他内里的柔软——好像心是一颗蛋,要做熟了剥开吃掉似的。 可历中行觉得,那坚硬的外壳也是身体里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爱一个人,是帮他保护好他的壳,尽可能敞开自己,捂住他,包裹他,让他暖和起来,等他的心——如果是一颗蛋的话——孵出小鸡小鸭小动物。 “他叫黎永济,不是我这个历史的‘历’,是黎明的‘黎’。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他捡到我那天就是我的生日。” 姚江抬头,摸卉都耳朵的手收了回来。 “所以我现在应该不止三十岁。”没有比你小五岁那么多。 历中行偏了一下题,拉回来,“我是个弃婴,老师说带我做过检查,没什么毛病,估计是那时候穷,养不起。” “想过找亲生父母吗?”姚江问,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认识一个户籍……” “姚江,”历中行按住了他的手,笑出一列整洁的牙齿,“干什么啊?对我这么好?还是说,帮助别人是你的爱好?” 姚江也笑,手机换手收起,同时翻腕安抚似地拍了拍历中行的手背,不急不缓,沉稳自如,携着属于年长男性的醇熟热力。 夏夜的空气有点躁。历中行垂下眼去,不再跟他对视。 “我今生不会去找他们。”他接着说,“老师说了,他们不配。不过,我也不恨。” 有蚊虫在他头顶的灯光下盘旋飞舞,翅羽宛若透明,姚江从背后伸手为他驱赶,仿佛把人护在怀中。敞开的外套拂到历中行的肩背,发痒,他分辨出对方黑色衬衫领口水波似的暗纹。姚江躯体的温度从那轻薄的布料下透出,扑到他的耳际和侧脸。 “嗯,这样很好。”还有低沉的嗓音由身侧泅来。
第37章 37 逃兵 37 历中行往左边挪了半个身位,坐开些。 “热。”他把玩着那柄手铲道。 比起心上的痒,他倒宁愿被蚊子叮满头包。再不离这妖精远点,顶不住,要露馅。 “老师没结过婚,怎么奶孩子都是跟隔壁阿姨学的,养我时闹了很多笑话。” 两个人一起盯着那双手说话。 历中行讲黎永济怎么在床上筑“围城”,又如何在半夜听到床下微弱的哭声。搞考古的不信鬼神,半梦半醒,还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然后想起来,哦,是他的娃。 圆柱状的铲柄在灵活有力的手指间旋转翻跃,如剑客的剑,唐门的暗器,舟子临江时唇边的萧笛。 “小可怜,”姚江笑着说。关注点却不在被惊吓的老师,而在于床下的孩子,“你怕不怕?” “我……我怕什么。我都不记得。”历中行手上的动作变快了,长长的手指如同独立于大脑的活物,令剑锋生花、暗器淬毒、萧笛音律急急如雨。铲刃上映射流转着一线灯光。 姚江看得有些出神,想起初高中时炫技玩笔的男生,然而历中行抿着唇,表情可谓肃穆,和炫技一点不搭边,却无疑比男生们有心的作秀更吸引旁人目光。 就像成熟的躯壳里住了一个孩子,又如狡黠的肢体里栖着一本正经的灵魂。 那种感觉又来了,水中月、雾里花,摇摆不定,神秘莫测。姚江莫名焦心,想让那双手停下,可是师出无名,他不好开口,如果直接上手……他皱眉,喉结一滚,肩头向后微耸,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肘间,增加几分重量。 纯黑衬衫下是遮掩不住的健美身躯,姚江肩宽背直,衬衫微微绷紧,胸前有清晰可见的轮廓。由于肌肉的弧度,深色布料与那身皮肉始终若即若离,一路流淌至腰际,被一根金属方扣皮带束入西裤。无需刻意摆任何姿势,这人性感得信手拈来。 历中行恨得牙痒痒。鼻息都停了两秒,双唇微启,无声地吸一口气,给自己降温。 他一气儿讲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可惜学生时期太乖,并不精彩,更没有什么逗闷子的桥段,搜肠刮肚,也难博美人一笑。 历中行的手和嘴都有些累了,渐渐在叙述间留出长长短短的空白。这些空白像一块块砖,砌出寂静的墙,围在四周灯光覆盖不到的黑暗中,他和姚江在里面。像小时候,凑在一起讲悄悄话的男孩,讲一会儿,歇一会儿,歇的时候,姚江要么若有所思,要么在看他。 历中行盯着手铲,绞尽脑汁地想他到底在看什么。 姚江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开口的迹象,说:“我和姚淮是缙坪人,洛安县缙坪乡,有很多山,最高的一座就是缙坪山。” 历中行拨开眼帘看他,目光纯净,谷中溪水一般,落一点光进去,就能探到清凉的河床。 姚江浸在这目光里,忍不住想同他说话,说埋在故乡山林里的话,说扎根在身体深处的话,忍不住想用诚恳词句拨动溪中透亮的光点,触摸清流之下柔软凉滑的卵石。 “山上有种野生的桃,品种非常好,我和姚淮小时候很喜欢。因为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回糖,没有甜的东西吃,小孩又都喜欢甜,带点甜味的果子都稀罕。 “这桃是缙坪的特产,叫朱砂红桃,以前只能去山上摘,现在有了一定口碑,已经开始大规模人工种植。 “这算是我小时候的愿望,姚淮帮我实现了。” “姚淮真棒啊。”历中行由衷地说。 “是的。”姚江嘴角上扬,“姚淮是个战士。可惜,我是个逃兵。” 历中行的心沉了一下,有点着急,语速快了:“你很厉害的。” 谷中溪流掀起了透明的水花。 挂了卫昌的电话之后,他搜到作物科学研究所那页面设计古板的官网,从犄角旮旯里,翻到了姚江一段长达十余年的人生履历: 16岁进中科大少年班,在完成了前两年的基础课程,进入个性化专业学习后,未虑物理、舍弃金融,选择农学; 20岁保送研究生; 22岁任农科院作科所研究员; 25岁远赴宁省支援扶贫一线,成全国范围内最年轻的农技专家; 26岁农业局召回,局长钦点的主任; 27岁,从任上辞职。 简历到此,戛然而止。 从此,姚江在学术界销声匿迹。所有的成果和论文截止在他人生的第27年。 这年纪太过珍贵,对于很多科研人来说,正是学术生命刚刚开始的时候,姚江却已经早早结束。 这终生的遗憾,如果世界上只有三个人能懂,那历中行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两人,大概一个是姚江本人,一个是搞了一辈子考古,却在五十八岁忘断前尘的黎永济。 他亲眼见到了老师离开毕生方向时的痛苦彷徨,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敢妄言放下。 十余年的孜孜求索,又怎么会一朝放手? 历中行对着那几行短短的简历,胸中冰炭交加,无法释怀。 也不管是否唐突,就给陆山发信息:陆律师,姚江为什么辞职?27岁之后他去干什么了? 陆山大概在忙,隔了挺久才回复:历教授这是?背调? 行:麻烦你了,告诉我吧,不然我今晚可能要去敲姚江家的门了。 对话框上显示了半天的“正在输入”,陆山终于简单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他下海了,跟吴东云去加拿大赚钱,还顺道在UT混了个工商管理的硕士回来,多好。 “多好”两个字,刺伤了历中行的眼睛,教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陆山似乎也觉得太过敷衍,过了片刻又发来一段:听我一句,咱们做朋友的,真不用追究那么多,现在他一样厉害得很。M&C那么多这个总那个总,都是虚名,能跟吴东云几乎平起平坐的就他一个。为什么?因为只有他能踩着政府的底线谈判,杀价杀得国企里那些个酒囊饭袋嗷嗷滴血!你搞学术估计不知道,他现在搁这块儿也挺出名的,因为比别人有原则——就一条,还有谁能讲,我有规矩,生意谈成之前不碰酒?姚江能。并且这规矩大家都认了,不认的,他也有底气把人换掉不合作。 陆山问他:你说说,他现在不好吗? 这样,就是好吗? 他仰头,望上方的夜空。 古来圣贤不白之衷,托之日月;天地不平之气,托之风雷。若姚江也曾如他此刻这般难安胸臆,那么彼时彼刻,他所见是何景,所托者何物? 暗蓝的天幕广袤无边,历中行望见其间散布的星星。那些微弱的光线穿越无数光年的距离,抵达他的眼帘。每一粒微光都在闪烁,摇摇欲坠,它们在高高的穹顶组成绚烂的星图,即使人眼看不见,仍兀自长悬。 半晌,历中行摁了三个字母,在输入框里,拼成一个“好”字。
第38章 38 舔蜜 38 “你不是逃兵。我相信。” 这话出口,历中行突然明白了一位大文豪的无助。他说,语言就像一面破锣,人们在上面敲打出曲调,让熊跟着起舞,然而真正渴望的,却是去感动星辰。 历中行更着急了,从马路牙子上挪开一步,蹲在姚江面前,手搁在小狗的脑袋上,微微抬头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 “姚江,你很好,真的。” 于是姚江看见,他用嘴巴说了一声“真的”,又用眼睛说了一声,用移动的躯体说了一次,又用抬起的下颌再说一次。 真的。 姚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 也从来不知道,有哪个三十岁的男人能这么好看。 鸮一样的凤眼,挺立的鼻子,棱角分明、固执抿起的唇。滑动的喉结,灯下粲然的发,和被风吹乱的发梢旁边,剔透微红的耳廓。 姚江放任自己师出无名地向前伸手,可历中行黑黝黝的眸子一闪,他便只是半拢住那只耳朵,轻轻地,捻住了寸长的发梢。 “中行,”他低低地唤,听见自己心中叹息,“你喜欢我啊?” “我……”历中行的眼睛移开了一两秒,目光落到一旁,连睫宇都凝固不动。姚江却感到他被自己手掌虚拢的那一小部分身体正在升温。他甚至可以想象,如果此刻拿开手,会看到怎样一只酡红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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