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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穗

时间:2023-12-09 00:00:17  状态:完结  作者:好玩好玩

  我抱住霍双,像个身经百战的妇产科大夫,手法老道地将他往拉,一把,两把,让他成功出世了。

  他一出世,我们双双出事。在散满沙石的草地里你压我我压你滚了好几圈,脸上、手关节上蹭破了皮,我的裤子也磨坏了。

  而车,“再见了妈妈今天我就要远航”地坠入了河中。

  预想之中的结果,而我惊呼出声。我妈有块贴身玉坠,虽不值几个钱,但由于是姥姥传的,她很珍重。生前交代过,想找个幽静又灵性的地方安置。这回我把那玉坠带来了,放在行李包里。这下可好,一块儿下水了。

  怎么搞的,骨灰盒能被拿错,连个玉坠都搞丢了。我冲向白浪滚滚的怒水,没几步路就被霍双拖住。

  “手提进水也用不了了,衣服庙里都有。”他道。

  我一只脚还是像在危险边缘试探的表情包里的那只鹬,跃跃欲试地往前伸着。“我妈东西在里面!一个荷包装着的!”

  他仍摽着我,眼珠子思考性地晃了晃。“看见没,水都是冲下去的,你扎进去,东西没捞到自己先下去了。我们去下游找吧,我知道有条小路,很快到了。”

  到了下游河滩上,就看见车倒插在水中,两个轮子还在自强不息地转动。车内行装漂了一河。

  见状我不由地神色一凝,想那么小个物件,掉出来了上哪去找。正在忧心忡忡,侧眸一看,霍双居然还傻头傻脑地在笑。

  捞玉工程紧迫,疑惑与焦急两种情绪只来得及在同一时间抒发。我冲进水里边问他:“你笑什么呀!”

  他跟着蹚进水里,那只装着两人行装,被山石和玻璃扯裂的登山包就浮在他膝盖边上。

  “两个倒霉蛋跳车了,还好还好,不管他们了。”他说着抓起那个包,抖了抖水。“捡到个包,你看,还能用。”

  向河中心走了两步,又捡起件衣服。“你看,换洗的衣服也有了。这衣服我穿小了点,你穿正好。我把它塞包里去。”

  塞好衣服,又找到了裤子。“裤子也有,那正好搭一身!”

  出发前他在那包里藏了两小包薯片,起初我并不知情,看到包装袋鼓膨膨地露出水面才知道他还带了零食。

  他双腿哗哗地推着水,脚噗噗地踏着水,冲上去拎起包装袋。“还有薯片!”他以惊喜的口气喊道,又正反查看了破损情况,边冲我笑边把薯条也塞回登山包。“这下口粮也有了。那两个倒霉蛋可真是活菩萨呀,都替我们着想好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我心里面火烧火燎,又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在此当务之急,我本可以,也应当丢下他,忽略他这耽误时机、莫名其妙的滑稽表演,去寻找最要紧的东西。可不知怎么就好像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和驱动着,跟着他,看他一件一件捡东西,听他一句一句地说话。最后是皱着眉又气又急又笑。

  这时,和方才随手“捡漏”不同,他目标明确地迈向盘踞在河中央的一块石头。

  那石头上挂着装玉坠的荷包,外形完好,连束口都像刚包好的馄饨似的,还封得牢牢实实。

  ——我太慌乱了。人神志一散,什么都看见了又什么都看不见。那只荷包所处的位置实际上十分显眼,我却没发现。霍双一早就看见了,刚才那通表演是在跟我耍宝呢。

  他打开荷包,掏出玉坠。万幸是毫发无损,荷包袋里只进了点水。山间的水碧绿光清,玉坠经过沐浴,又蒙了层水壳,好似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把玉坠举到我面前,啧啧惊叹:“谁爬个山还带这么贵的东西呀,我想它一定很重要吧。你看,我们这里的菩萨很灵验的,菩萨知道这东西有人很珍惜它,所以让它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一点事都没有。”他将它递给我“不会是你的吧?”

  我边笑边捶了他两拳。心头烧得烈烈作响的猛火也成了毕毕剥剥的篝火。感动劲才上来,这小子就图穷匕见了。

  他说:“这么灵验的菩萨你想拜拜吗,就在青峰寺。门票50,烧香20,不贵不贵。”

  我心里那冉冉篝火当场就被消防栓给呲了。“又又同志。”我说,“你给我当司机太屈才了。等回去我给你调到营销岗让你大放异彩。”

  他笑而不语,估量了眼我的手腕,哗哗几步蹚回河边,俯下身掀弄了一会卵石,捡了一小块揣进口袋里。

  命捡回来了,贵重品也失而复得,山还得爬。

  我们是过午才向山上进发,经历一场劫难,此时时间虽还不晚,可冬日天黑得早,加之在山里,这山上的树木大约是四季不凋,高耸茂盛,如同黄绿色的河流从头顶泼泻而下,本就开始暗淡的日光被挡得微乎其微。我们下水得匆忙,鞋袜都没来得及脱,裤脚也不曾挽起,裤子吸饱了水,阴风一过,顿时都瑟瑟发抖起来。

  山上还住着少量山民,林间赫然横着头路似的,由人的脚、牲畜的足踏出来的土路。我们就顺着土路继续爬山。越往上走,风势倒没见大,只是扎在身上越发刺疼,尤其是腿,简直像有小冰虫爬进骨头里一般。进了小腿,还继续向上攀蹿,扩散到大腿、肚子,最后是脑壳。

  冰冷的麻痛刺激着我再次开嗓,又唱起了小白船,音调比寒号鸟发毒誓还凄厉。唱着唱着,霍双不自禁就一个劲畏缩着往我身后躲。

  我转过身问他:“怎么了,前面有熊出来了,躲成这样?”

  他警觉地眨了眨眼。“我怕你推我下去。”

  我噗嗤笑了。“你也可以唱啊,那就不知道是你推我还是我推你了。”

  他还当真思考了片刻,虚心采纳道:“你说的有道理!”

  于是“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的哀嚎声顷刻传遍了山林。

  唱完两遍,第三遍刚起头,身后传来一阵突碌碌的奔踏声。

  不约而同回身一望,是一个老农赶着一群猪上来了。

  我老家那也有很多人家养猪,那些猪平日里都十分慵懒,横吃竖躺,有事没事到墙边蹭来蹭去清理自己。——猪本身是爱干净的,也有智慧,有的猪比狗还灵性。只是人把它们圈养在邋遢的环境里,养大了为了吃,日久年深,它们的天性除了它们自己知道外,渐渐就被抹去和忘记了。

  然而我认知里的猪是平原上的猪,一方水土养一方猪,山上的猪和平原上的猪大大滴不同。它们猛悍,矫健,富于力量感。那一群粉白滚滚涌来的壮观画面,直让人脑海中浮出四个大字:万猪奔腾。

  我与霍双都被它们的气势压倒,“你不要过来啊”地一路后退。

  身为土著,面对大场面,霍双比我来得镇定。我本准备要不然上树要不然跨猪,还没做出动作,他义无反顾就将我推进了旁边的树丛,自己则凛然而立,担当一切。

  他那一把推得极重,我连打了五个滚,撞在一棵树上,蘸了满腿的草渣泥土。扶着树站起来,我拍打着身上看他如何和群猪正面交锋。

  客观上分析,躲开是最佳策略,我想他该有更高一筹的打算。最终证实他的打算是随遇而安。

  只见一头猪横着怒目钻到他胯下,腾地往上一顶,把他整个人拱到了后屁股上。他便倒骑着那头猪,随着粉白的浪潮,向远方策猪奔腾而去。他坐在上面,身体被颠得前后移动,不得不揪住尾巴作为支撑。他一手抓着猪尾巴,一手朝我招动,示意我如法炮制。

  若是不去看他微微扭动的嘴角,和微笑时蹙起的眉头,很难注意到猪那一顶对他造成的致命打鸡。

  我怎么可能再去骑猪,赶猪老汉已经跟上来了。见到霍双顽皮又野蛮的行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问我:“你们外地的,游客?”

  我说:“他是当地人,我外地的。我们去山上那个青峰寺。”

  “这会人家都关门了呀?”他不解道。

  我说:“我们跟寺里的人认识,晚上住那里。”

  他哦了声,想了想,又说:“那小伙子我好似见过,不会是庙里的小师傅吧?他们拢共就几个师傅。”

  我说是呀,是个小师傅,您记性真好!

  青峰寺的师傅们想必在当地颇受爱戴,一听是庙里的师傅,老汉脸上那一星星的火气也就消散了。他很爽快地说:“我家不远,你们跟我去我家里,我看看弄辆三轮你们骑上去。饭吃了没?吃顿饭再走。”

  老汉是个鳏夫,孩子去城里打工,他单个留守在山林里。睡的是军用棉被,喝水用的是军用水壶,灶台上只有稀饭和饼。前房后院修得务实朴素,窗台下的几盆叫不出名字的花成为了整所建筑中最夺目的一抹亮色。

  他特意解释说那几盆花是他老伴留下的,他老伴去世那年都死完了,精心奉养了两年,动用了各种办法才让它们又活过来,恢复了他老伴生前时的鲜艳溢彩。

  言语间他脸上飘扬着熠熠的骄傲。

  进屋落了脚,霍双显露出了明显的晕车症状。脸色煞白发汗,眼珠子在眼眶里直滚,他斜在一张藤椅上,双手撑着大腿,手指头都微微打着颤。

  老汉从军用保温壶里倒了杯热水给他,语重心长道:“小师傅啊,你骑猪我就不说你了,你不能倒骑啊!”又说“五仔是脾气最坏的,你骑谁不好,骑它。”

  老汉给他养的每头猪都起了名字,每头猪的名字预告了它们被宰杀的月份。五仔的死刑将于明年5月执行。

  老汉借了我们一辆三轮,他说他最近用不上,叫我们什么时候下山,什么时候蹬回来还他。

  临行前,霍双拉着我去猪圈边上向五仔赔礼道歉,并将它的大限告知了它。

  对此我提出了异议:“人家叔叔把车都借我们了,你还策反人家的猪。”

  他分辩道:“可猪也跑不了啊。”

  “那你告诉它干嘛呢?它这几个月活得多煎熬多难受?”

  他醒悟,悔恨难当,抱有一丝侥幸地问:“你说猪的记忆力有多久?”

  我叹气。“我不知道。我小时候就放过山羊,你问我山羊记忆力我能回答你。我跟猪没具体打过交道。不过我觉得五仔的智商应该是挺超群的。”

  十分不幸的是五仔它听懂了。它步履沉重地来到粮槽边,头扎进饲料,闷头大嚼。边进食边发出呜噜呜噜的痛泣般的响声。

  “多吃点吧。”霍双喃喃向它道,“吃饱了心里好受点。”

  霍双真是,我摇了摇头,坏事做尽!

  青峰寺规模很小,不像其他地方的寺庙恢宏壮观,宝相庄严。它像青峰上伸出来的一枝松柏,仙逸挺立,即便在夜色中也冒着一股子灵气。

  寺庙正门锁着,我们绕去后门,后门也紧关着。两扇门间有道手指粗的缝,霍双便把食指插进去,把门再撬开来些,往里探视。

  门从里边用一把木条栓着,最多只能撬到两指宽,视野有限。里面一息灯光都见不着,只有黑黝黝的冷风雾似的一绺绺钻出来,掺着冷却后的苦中带甜的檀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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