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奔张了张嘴,没再发言。李元口上依旧咬住他不放:“你带他出去做什么?”问完这句,他稍稍把眼眯起,附问道“我还想起一件事来。你在外地偏要留他过夜,他又不是没地方住,你有什么事那么要紧,非要扒着他不放?他跟你很熟吗,你打什么主意?” 后面那段我听了暗自诧异,G市发生的事,李元都听说了?谁跟他说的?程奔身边的人口风都很紧,李元是怎么知道的?受过敏和药物的影响,我脑中麻钝,转不过来。 话题转到这,程奔就没那么客气了,他对后一个提问避而不谈,用平日说话的语气答复前一个:“今天我们出去应酬,是给你擦屁股。” 李元一愣。“什么?” 他们两个同时把头转过来了。 我头肿得硬邦邦,舌头厚得能切起来装盘,一开口就呜噜呜噜,哪里能说话。 最后还是程奔作为嘴替,把整件事叙述了一遍。李元听完啪唧一下就蔫了,那一头因为愤怒而竖得威风凛凛的头发,都漏电似的萎倒下来。 “怎么不早跟我说呢?”他来到床边,床边有座位,他却蹲下来,双手攀着床沿。“那天晚上就该跟我说的。” 我:“呜噜呜噜呜噜。” 程奔翻译道:“他说都过去了。” 李元又说:“我当时就为了你生意能好点,没想到害了你。” 我:“呜噜呜噜呜噜。” 程奔又翻译道:“他说事情都解决了——” 李元猛地拧过头去:“你可以闭嘴吗?同声翻译怎么不去新闻台找工作?” 程奔叹了口气,正要接话,紧绷的空气被李沫一声冷笑打断。李沫声音轻轻幽幽,却又清晰得所有在场者都能听见。“好歹同床共枕了这么久,连心意都不如一个生人明白,怕不是同床异梦吧。” 李沫虽言语针对李元,实际上看程奔也不顺眼。刚李元不在,他就不间断地指使程奔去外头看李元来了没。程奔作为长辈,当然不会听从,他就像当初暗示我那样夹枪带棍地提醒程奔外人的身份,不许对方太靠近床位。 现在李元到了,他又开始借力打力了。 李元霍地调过头,直瞪瞪看着李沫,那样子就像单体打到残血还没完结掉战局,回头发现自己还要兼职群攻。打一进门,他眼里就只有我和程奔,估计都没想到李沫会轻飘飘跑到背后背刺。反应了好一会,他才从鼻孔深处迸出一声冷笑。“我说怎么一进屋这么芳香四溢,原来昨夜招待客人,茶叶罐没拧紧,茶神都跑出来了。” 这话倒把程奔逗乐了,他原地踏着闲步,眼睛瞧着地上,时断时续发出隐忍的笑声。 李元头又拧向他:“你是故意来找茬是不是?” “不,不找了。”程奔礼让地朝他摆手,随之朝我这头上前一步。“那边还不老实,你就尽快告诉我。” “行了,既然我家人都脱险了,那就不劳程总照顾,程总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别耽误了明天打江山。”李元冷硬地驱赶他。 程奔耸耸肩,又冲我摇了摇手,似是故意,又似只是保持原态,转过身特别风度翩翩地走了,和床边又内疚又气不过,进门时还嗷嗷叫的李元形成对比。 这个对比鲜明得只要不瞎都能感受到,一旁护士捂着嘴都在笑。 身体逐渐退肿,头部为了留住来之不易的4厘米身高,依旧倔强地肿着。我脸上两道一线天力所能及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眼皮间的缝隙貌似更窄了,我实在累坏了,头烫得嗡嗡响。 我呜噜地叹了口气。 这回李沫也听懂了。我在询问我的消肿状况。他思考少顷,斟字酌句地回答:“你现在像梁朝伟。”说着还竖起大拇指。 东成西就的梁朝伟吧。 他举起手机前视镜头,以便我揽镜自照。 我的应对方法是安详地闭上眼睛。 思弗的食材绝对货真价实,脱离险境后我又被要求留院观察一天。 李元推掉了一天的工作,守在床边嘘寒问暖,端茶倒水,跑上跑下,手舞足蹈,像只暴雨前领导又正好不在的蚂蚁小兵瞎忙活。 事情既已解决,我早就不再放心上,也不想看他提心吊胆。李元他要是台机器,这会螺丝钉都掉一地了。我说话还不利索,就只能给出别的表示,比如微笑。 可我的脸像一顿子做了那什么拉皮热玛吉超声刀加注射玻尿酸一般,紧梆梆动也动不了,宽慰的微笑于是就成了一抹冷笑。 然而李元再忙活也忙活不过李沫。李元是把东西搬来搬去,他是把自己搬来搬去。李元走到哪儿,李沫就把屁股下的椅子搬到哪儿,用他的血肉之躯将我和李元隔开来。李元端来果盘,他把里面我不吃的水果一块块挑出来。李元端水给我喝,他把杯子截下来放回床头柜,嫌太烫。 李元头发又竖起来了,这头发要是能通信号,网速看着得有1000兆。后来他实在拗不过李沫,只能打电话叫祝秘书过来。 祝秘书细心,会照顾人。 祝秘书进门见到我先是一愣,随后开口便问:“金哥,你刚做了什么项目?” 到了傍晚,医院才放行。前夜本就吃得少,又一整天没吃像样的正餐,回到家,我咬牙切齿狠狠吃了一顿。 李元全程没怎么动筷。因为眼睛盯着桌上,起初我没发现,吃到吃下第二碗饭,才看见他只动了半碗。 李元跟我胃口很合,晚饭阿姨准备的菜全是我喜欢的,所以他没理由食之无味。 我问他:“怎么了?都不吃?” “没什么。”他说,“我看你吃得香,看来身体好多了。” 分开洗过澡,上了床,两人同盖的薄被铺在床上,他没钻进去,而是往远处挪了挪,然后弯曲了身体,把头放在我膝盖上。 从前他做这个动作,都是工作碰上不顺心,想要得到些许安宁的鼓励。可这回,他看上去却比往常更加忧郁。 我怔了怔。一般这个体位,我会把手放在他头上,但这次我没有,我把双手摊在身体两侧。 “穗穗。”他喃喃开口,“你会离开我吗?” 李元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哪怕感情再好都会问起。有时惹得我不耐烦,我就开玩笑说“明天醒来你就见不到我了”,他会立刻坐起来,嘴半张望着我,看上去脑壳里的齿轮转得都要飞出来了。 我俩关系确定后,他始终保持着这份不安,并非不信这段感情,而是,他真的怕失去。 李元,他白天上天入地生龙活虎,到了晚上不知怎么就时不时地扭曲爬行,发表一些多愁善感的言论。 我没有发声,无论我说什么,如何坚定地表态,他心都放不下来,还是会一遍遍问起。何况我现在真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他今夜似乎并不渴望得到某个确信的答案。他拿起我的左手,包在他的右手中,用大拇指和其他四根手指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捏过来。 全捏了一遍后,他握住我把只手,又说起了那句话。你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穗穗。”他慢慢地说,“过去那些年,在这张床上,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一直都不快乐。好像有块石头压着我,压到我发狂,发怒,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实在太累了,每天都在一点点死去,可又怎么都死不了。好像拼多多刀在身上砍,怎么砍砍不完。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快碎掉了。” “穗穗你真的很好,你太好了。那么好的人能看上我,我觉得我也在一天天变好,在变成一个好人。你让我睡得像个婴儿。” “哪天你要是离开了,我真不知道我算个什么,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许什么都不是了。你想过离开我吗?” 想过。起初,和现在。 但是依依不舍。 刚下过一场短促的雨,一切如落在地上似的安静。听他说这些意喻不明的话,我心底也是一片平静。没有疑云起伏,也没有忐忑地去下什么决心。诚然这是个开口的机会,就像水流到岔口,出现了新的方向一样。 但是回想程奔对我说过的话,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却不是好机会。 从夜总会去思弗餐厅的路上我问程奔:“为什么要我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去了解?我直接问李元不就行了吗?” 一路上我们并排坐在后车座,闲聊时都目视前方。对于这个问题,他转过头对着我答:“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接着又说“你是被动接受了这件事,但你也是当事人家属。你爸跟你妈分开后,跟你们家还有联络。你真有这个心,就不会一无所获。” 我对上他的目光,“我想问个问题,能直接回答我吗?” 他顿了顿。“可以。” “里面是不是有你也不知道的隐情?”程奔他先是主张我去自行求证,而非采取他人的说辞,接着又向我回忆我爸从前的事迹,谈论他对李元为人的看法。他一直在绕着靶心打转。我想他不至于吃饱了那么空,当老师出题目让我解,最后再公布答案。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对于当年的事,他不像看上去那么通透了然,他也在感到好奇,他也进不了那个靶心。 “是的。”只过了一秒,他就直接应证了我的猜想。“甚至我觉得李元这个当事人对牵涉在里头的几笔事也未必全然清楚。所以我不建议你直接跟他交谈,你们之间可以留个机会。” 所以他一直主张我去探查,而不是询问。 但不论如何,李元雇我爸杀人应该是事实,因此水去往何方,最终的目的地恐怕也不会再是起初眺望的那片远方了。 我心里很平静,同时也有淡淡的悲哀。 “李元。”我把手放到李元头上。“将来的事谁都料不准,我只希望将来是好的。无论将来有什么,你都能睡得好好的,我也是。” 我没再给他戴手铐。 我相信程奔的话,仅管程奔这人怎么看都像从生下来第一声啼哭就在骗人的老忽悠。可我还是信。我信的不是程奔,而是李元。我跟我爸才相处不过一小时,我和李元朝夕相处,后期也算相濡以沫,所以我爸说李元一百句坏话,我最多只会信一句。有人替李元辩解,我会不自禁听进去。 要不是这件事,我都没意识到我和李元居然牵绊到这么深。 解除了手铐,我是轻松了,我真不喜欢这样。李元反倒心有戚戚,还主动把手腕靠在床头问我“金sir,怎么不铐了?” 过了两天,李元带团队出差,表哥也在随行之列。这段日子我跟表哥各忙各的,几乎没见过面。这一面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意气风发。 将来当然会越来越好。 从机场出来,接到了一个医院里打来的电话。 我妈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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