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新开张了一家图书室,里面供应咖啡果汁。这家店从装潢到服务,摆在城市里毫无竞争力,对小镇上的居民来说却很新鲜。营业首日,门前便排起长龙,看书的没几个,多是奔着饮料蛋糕去的。 舒怀意这天休息,赖床睡懒觉。我冲冲跑回家把他撵起来,一块儿去凑热闹。 排了半小时队终于排上号。菜单上花样不多,我一眼就扫完了,想好了要点什么,他却踟蹰不定。 “没喜欢的吗?”我跟他交头接耳,“你看,你喜欢的摩卡在上面。” “太贵了,我们点一杯吧。”他小声说。“再说家里有的喝。” “两杯摩卡,他那杯要最大的!”我对服务员说。 喝饱了咖啡,我们还淘了几本书,用纸袋子装着拎在手上,步行回家。 出了小镇最繁华的地带,是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两边种满了高粱,绿叶红穗,如同火焰在水面上翻滚。 他换了只手提袋子,牵过我的手握了握。“就是在那里。”他指着红绿交杂热烈氤氲的海洋说。“李沫把我杀了。” 舒怀意前一世死于闷烧的夏季,他说他还记得耳边高粱在风中嘤呜的悲鸣声,枪响过后焦涩的烟味,以及李沫眼中焚烧着的比血比火更炽热的仇意。 那天回到家之后,舒怀意连睡了两天。他事先预告的话是:我要多睡一会。 次日到中午,他还不起,我把午饭热在灶台上,折进卧室,举着鸡毛掸子隔着被子轻轻敲打他的脚。“还不起啊?再不吃饭成仙了!” 他从眼缝间送出点眼波,又合上了,像只对人爱搭不理的猫。我顽劣地拽着他一条胳膊将他拖起,他又倒下,拖起,又倒下,重复了三次,我不再动他了。我很慢地在他枕边坐下。 他的身体像一根枯萎倾颓的高粱杆,松垂无力。 他在离开我。 我弯下身,脸贴近他的脸,额头与他相抵。痛苦像水从脚底升上来,一寸寸涨过胸口,漫上天花板,填满了整个房间。我想哭,可抽了半天气,却掉不出眼泪。那种感觉就像把一条翻卷的皮剥离伤口,如何剥都剥不断,皮越扯越长,伤口越撕越大,也越来越痛。 “闷死了。”他忽然说。 我吓得腾地一跳,呼呼直喘:“你吓死我了!” “穗穗。”他声音虚浮得好似飘在空中,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 我双手拢住那只手。 “我阳寿要尽了。”他平和地说。 “怎么会!你不是说……”那时在我老家,他说是三年后,有三年了吗?我脑子里乱哄哄的算不上来。好像有,又好像差点,我不想算下去,我固执于自己的感觉,我认为没到,就是没到。“哪有那么快?阎王让你三更死,二更你就抹脖子,你怎么这么自觉呢?” “不会马上走。”他说。 我守着他,连守两日,从白天到黑夜。他意识始终处于半游离状态,我难以明晰地从枕头上那张单薄苍白的脸上辨识出昏睡与清醒的转点,如同刮毛的绸布上东一处西一处翘起的线头,纤弱得一揪起来就从指尖滑走。 他昏睡的第二天晚上,我从买书的袋子里找了本书念给他听。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窗外孤月高升,黑郁的天空上,一颗突兀的斗大的眼泪。 “别念了。”他打断我,扫了眼墙上的钟。“想喝那家店的饮料,我想好放什么了。” “好的,好的。”我忙答应,“你要什么,你说。” 他说了一大堆要求,好多平时很少接触的词汇,我记不下来,掏出了手机备忘录。 “不行,要用脑子记。”他疲软却固执道。 “好,好,我用脑子记,你慢慢再讲一遍。”如果可以改变人体构造,但愿此刻我身上所有器官都能换成脑子。 我记得那家店夜里9点半打烊,还有一刻钟,我冲出屋子,跨上院子里的单车,没出院子就哗哗骑起来。 这段漫长的骑行,我对它记忆之深刻,就好像脑海里有专门的一扇门,打开那扇门就能走进当时的情景。那骑不到尽头的空旷荒蛮的石子路,天边雾凇似的白月,还有汹涌扑面的冰冷夜色,两旁喧哗不休的高粱地……车轮子被碎石颠得一颤又一颤,在路上留下断断续续的压痕,这些压痕将在第二天被风沙掩埋,而这辆车在我心口碾开的伤疤永远也无法愈合。 到了店门口,卷帘门半张已经放了下来,里头灯还亮着,一个女服务员在门口掏钥匙。 我跳下车,一把将自行车丢在路边,向她跑上去。 女服务员不明状况,有可能把我当成了劫匪,她钥匙串钩在手指上,直勾勾地盯着我,身体丝毫不动。 我退开几步,结结巴巴地对她说:“可以帮我做杯咖啡吗,我很需要,求求你,谢谢你。” 我口气中猛烈冲撞的情绪使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愣了几秒,拘泥地指了指卷帘门。“关门了,方便的话明天行吗?九点开门,你一早过来,第一杯做给你。” “可是我,我爱人”我一口气没喘过来,咕噜咽了下喉咙,“他……等不到明天了。” 对方听了,起初是不解,茫然地望着我,几秒之后,那张矜弱小巧的瓜子脸上被触发出更为复杂的色彩,先是同情,继而递进为哀伤。 她流露的理解减少了我的慌乱,我终于能连贯地说出话:“我想他走的时候身上是暖的。” 她没再多言,抓紧时间点了个头,身子一低钻进卷帘门。我跟着她钻了进去。 她绕到收银台后方,系上围裙。这姑娘其实我开业那天看到过她,有点印象,记忆中她手脚略有些生疏,在咖啡机与收银机间辗转的身影显得忙乱。但这次她动作麻利得出奇。 “请问需要什么呢?”她提着量杯,用快餐店服务员询问孩子的口吻问我。 “我要……” 他要…… 我的大脑,忽然间一片空白。那种空白不是光秃秃的空白,而是杂乱无章引发的信息搜索障碍,就像餐桌被人推翻后,碗碟瓢盆碎了一地。 我难受地抱住了头,呼吸急促。有种病叫过呼吸,我感觉马上要得这种病了。 女服务员上身倾过收银台,力所能及地引导我:“是咖啡对吗?” “嗯。” “要奶吗?” “要。” “牛奶还是燕麦奶呢?慢慢想,我们不着急。” “燕麦奶。”她问得有条不紊,等待回答的间隙中也毫无催促的意思,这一问一答于无形中凝成了一根柔软而有力的引绳抛向我,将我一步一步牵出混乱的沼泽。 “要正常咖啡还是低咖呢?” …… 回程路上我摔了严重的一跤。车速比不上来时快,但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车把手上挂着的饮料袋上,没注意地上突然冒出来的那半块砖头。 人飞离车座时,我全身的力气都用于扑向咖啡,双手捧住它,将它护在怀里。于是手肘先触地,散去热度的地面硬得像块铁,我听见手臂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而响亮的一声,紧接着一股剧痛像枚打入骨头钉子从肘弯直掏心窝。 右手显然是骨折了,一阵激麻,之后全无知觉,也再使不上力。饮料杯脱出手,骨碌碌直滚,奶油和着深棕色液体泼贱出来时,我心都灰了。 我把仅存的半杯咖啡从地上抢救起来,可我心真的灰了。我像个闯了大祸,在狼藉之中不能自处的孩子委屈又无助地哭了出来,边哭边用左手提着它往家里跑。 路的尽头,一朵硕大凶艳的红莲在那里盛放。 我们的房子被人放了火。 我从后院进入,只听见前院两个蛮横的声音在叫我:“金总,金教练?出来吧,里面多热啊!” ---- 小舒这个角色使命性和宿命感比较强,有点像昙花。
第121章 ===== 我的右手骨折,左手臂上像增生出一只长条气球似的烫出了一个血泡。 在河边,把烫伤的手臂插入水中,我不堪一击地大声哭起来。我从来不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如此频繁地哭泣,我太痛了。 不远的树丛里传来野狐狸的叫声。我经常见到那两只狐狸,一公一母,是对夫妻,它们的窝就在附近。狐狸这种动物外表看妖魅狡猾,实则无比专情,很多狐狸一辈子只认一个伴侣,倘若另一半先一步离世,它们会黯然地孤独余生。 那双狐狸的其中一只几天前死了,另外一只不吃不喝,守着尸体如泣如诉地悲鸣不止。 那只狐狸气力微弱地还在哭。我的哭声同它的混在一起,如有两只乌鸦在河面上盘旋不散。 舒怀意死去时没有经历疼痛与恐慌,这是我唯一的安慰。 我冲进被火蛇撕咬得支离破碎的房屋,穿过滚烫纷扬的红雨,来到卧室门前时,他已经走了有一会了。他看上去就好像在花海中睡着了一样,平详而洒脱地将喧嚷繁复的世界抛去了身后,终于可以休息了。 一条坠落的房梁隔绝了我们。 程奔的人放完火,等了一会就走了。火炎炎地烧了半宿,将黑夜送往青苍的清晨。 上一个白天,舒怀意在短暂的清醒中告诉我他的遗愿。他说他想葬在我老家那个拾荒老人的墓地边。他说那个老人一定很孤独。 他还说,他希望我长命百岁。 手臂上的烫伤没有及时处理,造成感染,我为此生了场大病,微薄的积蓄都花在看病上。 程奔的人没再出现。病愈后,我带着舒怀意的骨灰,避开从前所有的轨迹,漫无目的地流浪。 会随路做点生意养活自己。我的确有经商天赋,正如程奔所说,我干什么都能挣到钱。但也只是营生而已,没有长远的目标。 我成了一条踽踽的鬼魂。 从北方去往南方,火车上放着很老的一首歌,叫橄榄树。歌里唱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 我没有为了什么,只是流浪。 我以为我身经百战,我以为我刀枪再不能入。这种乐观始于我的失去尚未达到极限。有句老话叫做“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饱经磨难并且一次次将其克服后,我对极限的认知变得狂妄自负,这导致我低估了我最熟悉,与之缠斗抗争了多年的一种力量,恶意的力量。这次,我终于,被击溃了。 再多的胜利,也变不了战斗会留下疮痍。 我到过离S市最近的地方是C市。那是座欣欣向荣的小城市,漂亮高耸的楼群在无数个工地日夜奏响的狂鸣中生出骨肉,拔地而起。我十八岁背井离乡出去打拼,我妈就叮咛我:去房子多的地方,去不停在建新房子的地方,房子多说明人多,人多的地方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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