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视着这个高大俊朗气势逼人的男人,目光复杂,语气中含着克制的责备:“霍先生,来的路上我给江总打了电话,他向我说明了您对卜然的心意。但我多少也身为卜然的养父,容我说一句,您身为年长者、位高者,比我儿子大了整十岁,您对他的性取向做出了怎样的诱导、强制和影响,您自己心里清楚。我家卜然今年才刚二十一,还是个孩子,请您为了他的以后,采取更加妥帖的行为方式。” 卜易生快速说完进了屋,反手将门锁上了,留霍少德在外面不是滋味地品着这段话。 郑医生和这一家人是老熟人了,他是个戴眼镜有点驼背的老大夫,这些年亲手操刀给卜然的心肺缝缝补补。卜然见证了他从一个副主任医师升到大外科主任,他也见证了卜然从四岁那年出事后坚强成长至今:“这次的问题是外伤导致的张力性气胸,但还有个更严重的事情,与你们商量一下。” “病人很年轻,所以一直以来采取保守治疗。上一次术后,病人右肺还剩约五分之一,”郑恒划了片子上的S1尖段和S10后基底段,调出了电脑里卜然的肺部三维模型:“近两年观察,强行保肺的后遗症已经很越来越明显,病人经常感染肺炎且高烧不退。这次裂伤的部位还是S10,这一块基本不发挥功能但不断制造状况,再补下去意义不大,从病人生活质量考虑,建议这次术中考虑一并切除。” 还要切……卜易生擦了把额头的汗,和孟娴商量了片刻,拨通了一个电话,递给郑医生:“我和夫人都同意,劳烦您再向电话里的这位解释一遍。” 电话那头的人正是江名仁。 江名仁听完沉默了两秒,重重嗯了一声。卜易生这才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 手术并不复杂,卜然这些年身体保养得也还凑合,本来预计要五六个小时的手术,从麻醉到清醒,差不多三个小时就结束了。 护士们推着卜然回来,安顿好后发现病房里除了护工竟然没有一个家属,病房外倒是一直站着个看着比较靠谱的男人,也是给病人交钱办手续的那个。 于是她对着冒牌家属指挥道:“进来盯着病人点,想办法他静养少说话。” 霍少德临时补位,一开始还不明白这句医嘱,心想卜然是个很安静的小孩,更别提做完手术之后了。 但是当他看到卜然那双睁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立刻就察觉有点不对劲了,那精神程度绝对非一个麻醉刚醒的病人该有的。 “现在几点了?”卜然一出声,发现嗓子痛得厉害,伸手摸摸喉咙。 霍少德赶紧把他输着液的手按住了:“五点多,别说话,睡一会儿吧。” 他很担心卜然看到他会不高兴,然而并没有。 卜然竟然诡异地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仿佛喝了假酒:“那这次手术还挺顺利的,三个小时就出来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刚刚在麻醉室听的歌挺好听,你帮我问问是什么。” 霍少德面色古怪,给人把被子掖好:“一会儿问,你先睡一下。” “不困,我现在感觉很好。”卜然说话时喉咙里还带着呼噜呼噜的痰声,夜猫子似的双眼滴溜溜乱转,自我感觉很清醒:“行舟哥呢?行舟哥怎么不在?” 霍少德慌忙按住了要起身找人的卜然:“他以为你手术要五六个小时,好像回去参加答辩,顺路领你父亲去办新学期的休学手续。” “卜然你睡一会儿。”他从没见过手术完这么精神的病人。 “就剩你了呀。”卜然蹬蹬脚,示意霍少德脚也冷,要盖被子:“我不是说过,咱们不再见面了。” “事出突然,等你……” “那你至少戴个口罩,我假装没认出你。”卜然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赤条条的胳膊又伸出来乱晃,被重新塞回被子里按住了。 霍少德黯然神伤,咬牙道:“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是。”卜然连个盹都没打就点头,诚实得不得了:“一看见你,就会想到你打我、上我、找人轮奸我,之后竟然骗我爱上你。”他还郑重其事地点了两下头:“我很伤心。” “我错了。”霍少德真诚地看着卜然的眼睛。 “道歉有什么用,你怎么这么天真。”卜然避开了对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赶紧去找下一个。” 霍少德刚要反驳,被卜然插话怼了回去:“我不否认你现在钟情于我,但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喜欢都是会变的。” “不会变的。” “会。” “不会,我会一直喜欢你。” 卜然觉得争论这个很没有意义,长长叹了口气:“反正我这身体情况,应该能走你前面,你与其到时候再想办法忘记我,还不如一开始就选个长命的,能陪你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霍少德眼里隐隐冒着火光,卜然混沌的脑袋根本无法分辨清那是执着,是愤怒,还是什么其他的情绪,他被迫仰在床上瞪天花板,嘴里还继续呢喃:“时间会改变一切的……” “睡觉吧。”霍少德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可卜然的耳朵就跟自动屏蔽了这几个字似的:“我嫂子怎么样了?” “……钟秦脱离危险了,明天转院过来。你先睡一会儿。”霍少德皱眉,思索怎么能让话痨然停下来。 “我哥是不是陪着他呢?真好啊,有哥哥陪……行舟哥怎么还不回来……我嗓子好疼。” 霍少德再次按住了他乱动的手:“疼就不要说话了。” “不行……” “睡一会儿吧。” “我不……” “祖宗,那你闭目养神行不行。” 卜然把眼睛闭上了。 但是嘴巴没有:“行舟哥他……唔!” 唇上忽然一热,卜然又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那张放大的帅脸,并没有开始细数霍少德有多少根睫毛,而是吭哧一口啃了上去。 “老流氓。”卜然评价道。 霍少德扶额。 “哎呦,现在可不兴亲呐。”护工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对惊世骇俗的男男行为仿佛视而不见,撸起袖子给卜然擦身上的碘酒。 霍少德起身之后,卜然一秒都没等就要继续贫嘴,冷不防开口咳起来。 护工脸色大变赶忙压住卜然胸口,指挥霍少德:“拿纸拿纸!” 一口又一口血混着痰呕出来,染红了霍少德的双眼,心跟剜肉刮骨似的疼,他小心翼翼地给卜然擦唇角,怕多用力一点碰疼了人。也许是他的脸色太过难堪,卜然忍不住又多贫两句,眨巴着精神的大眼:“我没事,麻醉还没过,不疼。” “小帅哥你是肺手术,别总说话呀,得静养。”护工一开口,卜然就老实多了,生无可恋地瞪着天花板。 霍少德打听到了麻醉室的歌单,给卜然戴上耳机,看到卜然唇角稍微上移的那一点点弧度,心里涌上些许满足。 有护工在,理论上家属是不用守夜的。 在卜然的坚持下,第一晚魏行舟、卜易生和孟娴就都回家休息了,只有护工陪着他。 霍少德假装被赶走了,又悄悄回了病房,找个墙角守着——他不想让卜然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医院里。 医院的夜很静,时间如一条无声无息的长河,流淌着无尽欢喜与悲伤,一如既往奔流向前。病房里闪着悠悠绿光,伴随着平稳的嘀嗒嘀嗒声响,歌颂着生命的流逝或回归。 肉体的陨灭往往先于精神的消逝,无法阻挡,不可预测,甚至悄无声响。 卜然总是在平静中昏去,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直到报警器猝然尖锐地响起,紧接着所有人兵荒马乱围作一团。霍少德眼睁睁看着那张承载着轻飘飘生命的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如同一叶飘摇的小舟,在命运的风浪下倾覆摇摆,没有任何挣扎的意愿。 三天里,他追着卜然的病床车来回奔跑在走廊上,一次次抓住那只冰凉无力的手,几欲窒息的恐惧几乎将他整个吞没。 他看到江名仁赤着脚从钟秦的病房里冲出来,脚步硬生生止在门口,望眼欲穿地看着卜然远去,身后蹒跚走来的钟秦与江名仁站在一起。 这世上明明有这么多留恋卜然的人,可卜然似乎一个都不想要了。 霍少德可怕地察觉到卜然在内心深处依旧保持着生命可有可无的消极心态。明明是并不复杂的手术,但所有小概率术后意外尽数发生了。 ——如果不是运气抛弃了卜然,那就是卜然本身选择了反手抓住厄运。 在卜然清醒的间歇,医生把呼叫器放进他手心里,叮嘱他疼时一定要主动呼救。 卜然茫然地询问:“疼到什么程度应该呼救呢?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标准?” 呼救的意义,仅仅是继续活着吗? 没有用的,喊疼向来是最没有用的事情。 既然生命终将陨落,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何不同?只用几个月,最多几年,所有人的悲伤都会远去,会渐渐将他淡忘,这个世间最终会像他从未来过一样干净。 可有人却偏不让他如愿。 霍少德不分昼夜守在卜然床前,不厌其烦地把掉在枕边的呼叫器一次次放回到卜然掌心,最后手把手一起紧紧握住。 他知道卜然不会自杀,但也了解卜然想要摒弃生存的本能。 哪怕任何人,给了卜然任何一个可以合理去死的借口,他都会像飞蛾一样迫不及待地扑去。 但卜然也向来无法狠心拒绝来自他人的搭救。所以霍少德时刻紧盯着监护器,只要察觉卜然有一点不对劲就立刻喊来医生,哪怕虚惊一场也在所不惜,蛮横而强硬地一次次挫败着卜然对命运的消极投降。 卜然彻底脱险已经是第三天下午的事情了。霍少德一见卜然要睁眼,马上就起身离开,却被立刻反扣住了五指。 卜然看着霍少德满脸的胡茬和布满血丝的双目,苍白地笑了笑,印象里,这个男人一向是光鲜亮丽的,原来也会有这么不拘小节的时候。 “行舟哥呢?”卜然戴着氧气面罩,强撑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另一个男人。 霍少德脸色变了变,最后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你故意的是不是。” 卜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环顾了一圈病房,没有看到其他人。 “魏行舟忙着找工作面试,傍晚会过来。你爸下了班通常会过来一趟。”霍少德想起来什么,戴上了口罩。 卜然狐疑地看了霍少德一眼,心想这人还真要面子。 霍少德见他这眼神就知道这小子把麻醉没彻底醒时候的事儿忘干净了,但一想到那都是卜然的真心话,也就把口罩一直戴下去了。 “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护工在。”卜然还是想赶他走,那虚弱无力的声调,是无法做出任何争辩的,但霍少德不忍心有丝毫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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