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然甚至故意没把那串编号背下来,没有编号则精神病院不会同意探视。他给自己的退路少之又少,哪怕被迫交出了印鉴,依旧能用各种办法再拖一段时间。 既然已经如约将攀达交出来了,他还被折磨了这些日子,那就不欠霍家什么了。 在事件了结的瞬间,一直过度紧绷的身体和心理一同放松下来,以致体温一下子反弹,烧到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心情好得都跟着飘起来。 他接过管家递过来的书包以及那摞一眼都没看成的新书,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终于离开了这间充满了不堪回忆的房间。 “来接我的人什么时候到?”卜然问。 “在路上了,半小时内。”回答的是一个低沉的声音。 卜然一愣,不知道什么时候推轮椅的人换成了霍少德,笑容淡了些。 会客室里燃着安神的熏香,与古朴家具柔和的木质香融在一起,很好地抚慰着疲惫的心神。须臾,沏茶水声泠泠,卜然冰凉的掌心被放进了一个触手温润的茶盏。 霍少德看着小孩先是闻了一下,清茶入口后微微眯眼,品完齿间余香才又喝了一口。于是静静地等,在茶盏被放下时又给人续上。 他仔细分辨了卜然抱在腿上的书:“计划去东南亚旅行吗?” 卜然思考了下霍少德这问题从哪来的,指尖滑过书脊,停在其中厚厚的软皮旅行指南上:“嗯,原本想寒假去的。” 现下这计划已经被某人搅黄了。 “那……回去之后,还有什么打算?”霍少德又问。 卜然指指眼上的纱布,拍了拍书:“养好眼睛,把这些读完。”他双手交叠放在微微分开的腿上,纤直的小腿向前伸着,靠坐的姿态放松而惬意。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霍少德错眼不眨地凝着他,毫无掩饰的恋慕从深黑如渊的眼底泄露出来,眼前洁白清丽的身姿如唯一纯洁的光点,映照在彻骨冰寒的崖边。那道视线炽热到恍若有形,又畏怯地强行止在触及对方的前一寸,生怕灼伤了那人似的,隔空一寸寸描绘着那张俊秀苍白的轮廓,奢求临摹出一双不含恨意的眼眸。 Quand vers toi mes désirs partent en caravane, 当我的欲望结队向你飞奔而去, Tes yeux sont la citerne où boivent mes ennuis. 你双眼是我那厌倦畅饮的水塘。 胸膛里阵阵地痛,恶徒在心中默写着无望的情诗。 霍少德颤抖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尖反复摩挲着另一只温暖的白玉茶盏,强行收回的目光忍不住再次落回到面前的人身上——卜然穿回了来时的衣服,米色无袖绵羊毛衣下摆柔软地堆叠在腰际,螺纹领口露出一对洁白的衬衫领子,沾着水汽的漆黑发梢落在领口,轻轻抚摸着那段白皙柔韧的颈项。 那段他曾亲吻啃咬无数次的颈项。 “你手腕的纱布快松了。”霍少德喉结上下滑动,咽了口茶,看着卜然摸了摸腕上不知何时散掉的布结,继续道:“我帮你系好。”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指如葱根,却是个掌心紧握的防备姿态。 霍少德微微前倾,指尖挑起布条灵活地打了个结,全神贯注没有触到其他地方。 “好了。”他话音刚落的一瞬,卜然的手立刻收了回去,手的主人依旧淡淡笑着,唇角弧度一分未落,似又要执起茶杯。 屋外有人敲门。 霍少德走回到卜然身边,拿过一旁的羽绒服半跪下来仔细帮人穿好,拉链严严实实从尾拉到头,只露出小半张清秀的脸。 “他们到门口了。”霍少德将轮椅交回管家手里。 大门一开,料峭寒风裹挟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卜然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肺部传来清晰的刺痛。 他仰起头,感受着阳光落在脸上,像精灵轻盈的脚步亲吻着皮肤,呢喃了句:“要下雪了。” 管家疑惑地一起看天,硕大的日头在呢,哪里要变天。 “然然!”一道凄切的女声迅速由远及近。 紧接着卜然整个被搂了个满怀,一双冰凉柔弱的手摸上他的脸,又执起他的手来回翻看,小心地碰着纱布边缘,心疼的泪水砸在手背上还是滚烫的:“瘦了这么多……” “妈。”卜然叫。 卜易生快步替换了管家的位置,将轮椅抢过来,警惕地看着霍家一群人。 母子重逢的戏码演了足有一分钟,江名仁才带着钟秦和另一个新助理从后方姗姗走上前。毕竟是在外面,名义上卜然依旧是卜家的独子,他不好抢着出面。 这时江名仁身后快步走来一个年轻人,脸上挂着不少擦伤,肩膀上绑着三角吊带,欢快地喊道:“阿然!” 卜然立刻展颜笑出来,向魏行舟的方向倾着身体伸出手,柔声应了声:“哥。” 听到这个称呼,霍少德和钟秦的视线不约而同地一齐扫向江名仁,后者先是不咸不淡地回视了小助理探究的目光,只一瞥便把后者看得立刻低头,然后才坦然地望向另一位:“霍少爷,不多打扰了,日后相见。” 转身时,江名仁的眼神阴狠寒冷,舌尖抵着犬齿,像毒蛇吐着寒信盯上了猎物。 霍少德抱臂淡定回视,示意来者不惧。 乌央乌央的外来者如潮水迅速离开,霍少德将披着的大衣穿好,拿过助理手中的手套向地下室走去,去为这半个多月的风波划上句号。 · 第二次来霍宅,因为还要带上卜家夫妇,所以江名仁今天开了那辆迈巴赫商务。待彻底驶离了霍家范围,他闭着眼,淡淡说了声:“没用的人都下去,坐后面那辆。” 车子立刻靠边熄火。 诡异的安静中,副驾驶上新上任的助理秘书迅速用眼神在后视镜中巡了一圈——车内有老板、离奇退休的前·助理秘书、司机、卜家夫妇、卜家小孩,以及一个渺小的自己,于是果断第一个开门下车,内心为自己点了十万个赞——今天也是保住新饭碗的一天,棒棒的! 本就如坐针毡的司机先试探着把驾驶侧的门开了个缝,然后也立刻蹿了出去。 江名仁还是闭目养神没动。 卜易生和妻子孟娴面面相觑须臾,几乎确定这个“没用”里也包括自己,于是从后方钻出来,本来要从卜然那侧开门下车,就见江名仁已经收起腿,啪地按开了自己这侧的车门,于是灰溜溜地齐齐转身。 “江先生,最近公司有个外调的岗位,上级想派我去,但是我得在家照顾卜然……”孟娴在下车前停了一下。 “嗯。” 江名仁应了,就代表这事儿稳了,她感激地笑了笑,在丈夫的搀扶下了车。 江名仁这才施施然睁开眼,刚要开口,就见钟秦也从后面垂着头钻了出来,从他面前利落地一闪而过,也下了车。 “……” 眉头皱起,不满地轻轻啧了一声。眯开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追着钟秦,看小孩在易卜生诧异的目光中走过去一齐排排站在路边,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拒绝了易卜生递来的烟。 “阿然。”江名仁收回视线,侧身柔声道:“身体都有哪里不舒服?” 卜然听出对方语气中小心翼翼的示好,稍微直起身子,温柔笑道:“都还好,一会儿交给医生就可以了。” 然后相顾无言。 江名仁极少有感到局促和窘迫的时候,想搭话却不知从何开口,想如正常兄弟间抱一抱拍拍肩,却因十几年的分别束手束脚。嘘寒问暖或者忆苦思甜的话来回在舌尖打转,最后还是先捡了紧要的事:“你有意愿回江家来吗?” “都行,您安排就好。” “嗯……现在的话还不是时候,你再在卜家待几年,我处理好事情就把你接回来。”所有威胁到卜然的人都要照料一遍。 卜然点头:“好。” 江名仁又组织了下语言:“你被霍少德劫走这件事,与我的……与钟助理有关系,是我管理不力了,会好好给你一个交代。” “好。”卜然也欣然应了。 “阿然……”江名仁不希望卜然跟他这么客套疏离:“和我说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虽然其实他都知道,卜易生、孟娴和魏行舟会定期向他汇报,他连卜然几岁遗精都一清二楚。 “托您的照顾,这十六年我过得很好,生活都很随心,养父母也都很尊重溺爱我。”卜然笑着,发烧使得他苍白的面容浮出一层血气,唇也更红润些,显得微笑似乎也真诚几分:“虽然您不经常露面,但无处不在,世界上应该没有比我更幸福的弟弟了。” 江名仁指尖敲了两下座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卜易生夫妇签过协议不能透漏他的存在,难道是魏行舟?是攀达?还是钟秦也接触过卜然? 但答案都不是。 卜然轻叹口气:“您送我走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 他说得很平静,侧头面向窗外。那双与江名仁相似的唇角此刻掉了下去。他抓了抓手背上一块结痂的擦伤,低下头仓促笑了一下:“那天您给我买了汉堡,当着我的面吩咐护工把可乐倒了换成绿豆汤,我一直都记得。” 江名仁试图跟着笑,却笑不出来。 是的,他一直以为卜然那时还没记事,四岁的小孩儿,哪里能听懂复杂的话,所以几乎谈什么都未避讳着他。 “当时哥哥真的没有余力保护你了,让所有人认为你在事故中丧生是最安全的……”他急于辩驳。卜然耐心地听江名仁解释送养的来龙去脉,解释他收养钟秦的理由,听完十分理解地点头:“是的。这些都是最好的安排。” 江名仁扶额。 卜然看似赞同他的安排,支持他的选择,没有责问,没有愤怒,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沮丧,也没有失落,就像所有情绪已经在经年累月的消耗中被渐渐晒干了一样。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卜然很小的时候是被宠到有些任性的,敢骑到父亲肩上招猫逗狗,是个会因为哥哥去上学没法陪他而彻夜哭闹的小霸王。就算是正常家庭的孩子,长大后安静懂事成这样的也很少见。他该夸卜易生和孟娴的家教过于成功了是么……一想到卜然在被送走后异常乖巧的表现,江名仁口中苦得发涩。 “对了,问您一件事情。”卜然突然想起什么,撑着扶手转过身,颧骨鼻尖都已经烧得发红:“在我被绑的那个周末,您是准备去看我的吗?” 在卜然十八岁生日那天,江名仁曾以公司领导作客的名义,在卜家短暂地蹭过一顿饭。他坐在草莓熊蛋糕前一边抱歉地说“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没准备礼物”,一边假装十分自然地将手腕上那块崭新的Rolex典藏版master II腕表摘了下来放到卜然手边,丝毫没注意到那一家三口略微转变的神色……所以卜然以为江名仁也是有可能再去家里作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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