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野一页一页翻,每个字都看过无数次,看到快要不认得。最近的一封信是四月二十二日写,四月二十八才送到他手里。 “哥,今天我过二十一岁的生日,魏瑜让我去梅龙酒家,他们给我庆生,我说不用。但是吃晚饭的时候魏瑜跟添添拎着蛋糕来了,我炒面给他们吃,一起切蛋糕。添添笑着,调侃魏瑜买的蛋糕丑,全是大朵的红花,只有村里的老太太才会喜欢。我说挺好的,就是太大,只有我们三个人吃不完。 我拿刀切,突然想起去年生日,切蛋糕的时候你就在我旁边,你跟我说不要切掉生日快乐的乐字,留给自己。我说好,然后切下来给你。你笑着问我,连快乐都送你啦!我说是啊,全都送给你。 蛋糕很甜,我一个人吃掉半只。魏瑜讲我像小孩,这么喜欢甜食。我说我倒是想做小孩,做小孩多好,有特权,可以撒娇,可以哭闹,大家都觉得合理,觉得情有可原。小孩还小,所以没有天大的烦恼。爷爷在的时候我就是真正的小孩,每天都高兴。后来你说你喜欢我,我就又做小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这样的感觉吗!” 信念完了,陆星野又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邵西臣正在吃蛋糕,嘴角鼻尖都沾了白奶油,微笑中有种天真的稚气。他手边留着一块完整的蛋糕,层层叠叠的花瓣旁写着个乐字。 陆星野突然觉得饥饿,并不是生理上的,只是一种温暖的渴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吞掉那一口奶油,那一个乐字,把邵西臣仅剩的珍贵都占为已有。 于是,在下一次探访日,陆星野终于答应了与邵西臣的见面。 两人隔着层玻璃,静静地看,谁都保持沉默,没有破坏这样光流涌动的时刻。 陆星野果然又想起了邵斐,他年轻的脸,活泼的笑容,他的肚子上有被自己绞出来的血洞,肉体是不完整的,但灵魂很洁净。 陆星野止不住地恐惧,骨骼颤抖摩擦,发出索索的声音。他突然想起身回牢房,或者到生产区,去维修电机,去听政治课,去踩缝纫做几千几万双凉鞋。管教老师站在台上,神情严肃,耳提面命,对他们进行人的再造。他的声音铿锵,讲了一遍又一遍,“人要正直,要道德,要充满善意,人要有信仰,信仰社会主义,信仰国家,也信仰自己。你们不是最糟糕的,只要洗心革面,就还能重新做人。” “哥。”邵西臣叫他,陆星野看到邵西臣握着电话,伏身,热的呼吸扑在玻璃隔板上,沾得潮湿雪白。 “你们还有救,不要僵硬,不要麻木。”那些话,那些演讲依然在陆星野耳边继续。跟邵西臣的声音糅合在一起,邵西臣跟他说话,到底说什么,很吵。陆星野那些钝重的麻木的神经一点点被唤醒,他抬起手来,贴在玻璃上,很渴望抚摸邵西臣的脸。 邵西臣眼圈红了,他突然对陆星野说,“哥,我现在想亲你。” 陆星野眼皮一跳,整颗心被剖成两半,他清醒过来,从那条血河中挣扎泅泳,终于上岸。他顿了有许久许久,跟邵西臣说,“我们说的话在被监听。” 邵西臣只是说,“我刚刚吃了蛋糕,嘴巴现在还是甜的。” 陆星野想品尝这种甜蜜,一定是柔软是蓬松的,是可以拯救他的。他很久没吃过这样诱人的东西了,他的味蕾跟感官开始复活,振奋,他放下电话,站起来,晒到了从窗口晒进来的阳光。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花有重开 五月份公布的七监区积分榜,3042号囚犯陆星野的名字在首位。 管教在周日的鼓励大会上表扬陆星野,说他三十八条倒背如流,生产线效率第一,保持良好积极的心态面对狱中生活,值得大家学习。 陆星野被点名,起立,昂首挺胸。 管教一身英武警装,锃亮的皮带结实地系住腰身,他站在台上,威风凛凛,像头豹子。 陆星野觉得管教精神漂亮极了,于是拔正脊背,模仿着这头豹子的身姿。他敛眉沉目,双腿绷直,稳重地扎在地上。 豹子声音高亢铿锵,气魄惊人,问众囚犯,“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服刑。”齐声喊。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新生。”更加激昂,犹如惊雷破空。 管教满意地点头,犀利的目光扫过这一张张脸,他要保证,每个人都不自暴自弃,每个人都乐观向上。 “很好。”只说出一句话,坐在最前排的3011号犯人突然窜起,像支箭,直射向墙壁。 陆星野快速反应,猛地抱住他。3011疯狂地挣扎,表情狰狞,他像野兽一样踊跳,又像蛇被拦腰斩断,濒死之际发出嘶嘶喘息。 “让我死,我受不了了。”3011说,陆星野看他嘴角涌出白沫,眼皮剧烈抖动,人逐渐倒下去。 两个管教面色凝重,架着人就往外跑。 3011,在这之后的一周,陆星野都没见到他。据大家私下的流言,3011被送去心理治疗,因为在辅导室冲撞医生,又罚关禁闭三天。 对于3011这个室友,陆星野多少知道他的经历。 外出务工,揣着给老婆买的金项链高高兴兴回家,还没进门,放荡不堪的声音便传入耳中。3011不可忍恕,抄起窗口的铁铲,怒呵破门。看见自己的亲弟弟跟老婆赤裸地扭缠在一起,白花花的生肉晃得眼疼。他没犹豫,也不心软,拍死弟弟,又拍死老婆。这时,儿子放学回家,惊叫一声,3011就此痛哭出来,疯了似的往外去,抱着铁铲跑进派出所投案自首。 半个月之后,3011重新出现。管教们对他多加防备,而其他囚犯则是避而远之,生怕3011再发疯连累自己。 只有陆星野,主动申请与3011成为互助队友。管教点头,表示赞赏,额外奖励陆星野两个积分。 周日下午,陆星野跟3011一起上汽修课,任务是拆卸并重装发动机,检测引擎故障。 一人一只沉甸甸的扳手,旋来拧去,在太阳底下折射出刺眼的白光。 陆星野额头冒出汗,他不仅要学习如何拆装,还要时刻注意3011的神态行为。 起初,3011情绪平静,配合陆星野取进气歧管,用棘轮扳手拧螺栓。他们动作很快,是所有小组第一。 管教捏着警棍在3011附近来回走,见一切如常便松懈警惕。3011并没有表现异样,只是专心学习,还拿笔记录,态度认真。 中途课休,陆星野洗手,想喝口水。3011站在原地不动,他先是观察拆卸的零部件,接着紧紧捏住了穿心螺丝刀。 也就是瞬间的事,当水从喉口经过,陆星野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听见了动人的汩汩声音,不知是他喝的水在流动,还是血。 陆星野愣了片刻,立即转身。他看见3011手捂住腹部,血花从指间绽开,热烈涌动,为这春天点缀一份鲜艳傲人的美丽。 3011朝着陆星野笑,转身投入阳光。他将深陷的螺丝刀拔出,鲜血喷射,溅在陆星野身上。 同样粘稠,同样温热,犹如邵斐死在他手里。生命以如此痛苦而绝望的方式流淌,无法挽留。 陆星野在恐惧与强烈的希望中冲上去,他必须要救下3011。 3011决绝而狂躁,他有力地挥舞手臂,扭曲身体直至畸形,他奋力怒吼,犹如厮杀拼搏,为实现自己的死路杀出重围。 陆星野囚住3011的手,与他争夺那把锋利的能置他于死地的凶器。 3011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他尝试将螺丝刀再次扎入自己腹部,戳穿脏器,流出体液,生命完结于此刻。 “放手。”陆星野红了眼睛,他用劲反扭对方的手腕,当一声,尖锐的沾满血的螺丝刀终于掉落,砸在地上。 几个管教将仍在弹动反抗的3011按在地面,陆星野帮他捂住伤口。触碰到那肚子,柔软,随着呼吸起伏,有波动的韧性。血在他手里流,在他眼前纷飞,像是泛着寒光的刀片,割断了他所能见的光明与出路。 3011再次被架走,陆星野登时瘫倒在地。他被管教拽起,去清理血迹,又被送进心理诊疗室。 陆星野在雪白的房间里轻轻颤抖,对面的医生问他,“你在想什么?” 陆星野摇头,只是喃喃,“五月三日,阴转大雨转晴。小斐留下来很多植物园的门票,我今天去那里看帝王椰。它们终年青绿,叶子坚硬如刀,树干笔直粗糙,从不倾倒。我站在树下,听风动,听鸟飞,直到下雨。帝王椰的树叶茂密,层层累叠,罩在我身上,犹如对我的呵护。我很高兴,又觉得温暖,因为感受到了小斐的心。他讲,我就像这帝王椰,叶片碧汪汪,顶端直上云霄,年年拔高。他叮嘱我,以后都要这么活。后来,我又去池塘看红睡莲,睡莲未开。我冒雨等待,等到雨停,红睡莲还是紧闭花瓣。直到太阳出来,我转身回家,不再等它。” “你喜欢红睡莲?”医生问他。 “他死了。”陆星野脸色发白,手指绞紧,“我杀了他。” 陆星野俯身,手捧住脸,像是坍塌了,“小斐,他那么年轻,那么可爱,可是,可是他——他就让我给杀了。” “我每天都在害怕,怕小斐的眼神,怕小斐垂死的笑容。他看着我,有惊恐,有不甘,有疼痛,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比他更害怕更痛苦。如果可以,我愿意让他杀了我,我愿意自己去死。” “那你当时还有别的办法去阻止这场杀戮吗?”医生一针见血。 陆星野猛然抬头,眼泪迸出,“我有。” “什么?”医生追问,“你还有什么选择?” “小西。”陆星野泪水涔涔,“让小西死,两个活一个。” “那你会让他死吗,你做这样的选择,现在后悔吗?” “不——”陆星野发狠,眼神变得很凶,“我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为什么还要回头。就算回头,你依然会杀他,而除了杀他,你没有其他出路。这样,一切就又成了死局,你一辈子都逃不开。”医生站起来,温暖的手掌附摩了陆星野的头,“你保护了你爱的人,这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意义。” 陆星野盯着地面上的一块光斑看,它随着树叶的摇晃而波动,像蛟江潮水,在他心里反复流。 “当初没选择,你现在有选择,可以忏悔,可以修正,你可以再来过。” 阳光攀上陆星野的脖颈、脊背,他感受到无比的滚烫,像一根淬火钢铁钉入身体。他重新坐起来,骨骼抻得笔直。 医生笑着说,“今年夏天来得早,太阳猛烈,把土壤跟水面都晒烫了。我昨天去植物园,发现红睡莲已经开了,叫你弟弟拍张照片给你看吧。” “他最近很忙,马上要高考了。”陆星野说。 “那就等他考完,睡莲会开一整个夏天,你们有很多的时间。”医生说,“今年来不及,还有明年,后年,每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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