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听着他说话,听到他说答应离婚时,昏睡中的赵二动了动眼皮,他真是很想坐起来问问他,凭什么他一句话,他们就能离婚,或者不离婚?他有没有,有没有真正在意过自己的想法呢? 这混蛋。 但赵二实在是太累了,他都没有力气说话。 慢慢的,莅园人越来越多,魏铖朝、赵嘉柏、陈叔、李叔都到了。 不像赵二众星拱月,倒在雨夜中的秦折,就只有阿勉一个人傻傻地抱着。 秦折满身血污,像是刚刚经过了一场非人的折磨。 阿勉看得心梗着痛,不停擦着秦折脸上的雨水,那里头,还混了点阿勉的泪水。 “傻大个,别擦了。”秦折受不了地抬起眼,气若游丝地对他说:“给我搞点吃的,才是正事。” 大概不会有人相信,秦折真的是一个天生的演员。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赵牧的工具,也不是沈致彰的棋子,他是陈良敬手中的刀。 陈良敬这个名字听来陌生,但身份却不陌生。他是沈热和沈致彰那个失踪了很久的舅舅。 他是一个隐藏着的人。 大约半个钟头以前,来莅园路上,赵牧接到的那个电话,就是陈良敬打来的。 听到赵牧开门见山地就直接问“是死是活”时,电话那头的陈良敬先生停了一下,然后笑了:“活着呢。” 赵牧车子一漂,差一点车毁人亡,沉声问:“你是谁?” 那头顿了顿,响起一句:“我是谁不重要,赵大少只需要知道,沈家的那些老骨头随你处置,你留小热一条性命,你的心头肉必然全须全尾。” 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威胁到赵牧。 也很少人敢威胁赵牧。 就连赵湛平也不行。 但是陈良敬做到了。 这个人身在暗处,成为了让赵阮两家都查而不可得的,沈致彰大火中看不见的第三股势力。 事关赵二性命,赵牧不敢去赌。 沈家恩怨,赵牧无心过问,但他是有仇必报,斤两必算。 赵牧答应赵二不死,留沈热一条性命;但是赵二有伤,就要取她一双眼睛。 都有代价,才算公平。 挖眼而不死,正是温良的杰作。 而瞎了眼的沈热,恰巧是陈良敬想要的,就像是在大火中那个傻了脑袋的沈致彰。 假他人之手,就可达到目的,他可什么都没做。
第五十章 又是,秋光明媚的一天。 赵二刷地睁开,对于所处的环境已经并不会感到陌生了。周家医院来得太多,他对病房白墙上的装饰,都有了熟悉感。 房间四下无人,因为窗户朝山,所以一片安静。 吱哑一声,门被推开了,赵牧很少见地端了一盆新鲜的虞美人进来,见到赵二睁开眼,很轻地对他说了一句:“睡醒了?” 赵二看着他随手将花放在了阳台的小几上,回过头:“你睡了两天三夜,睡得很沉。” 赵二的目光跟着他,见赵牧想要倾身倒水给他喝,赵二轻轻地摇了摇头。 但赵牧还是像孩子一般固执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水声哗哗地倾泻一地,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 当水杯被放在病床头时,赵二才留意到床头还放了一叠纸。 赵二眼神有点疑惑,哑哑开了口:“这是什么?” 赵牧拿起那叠纸来,病房太安静,纸页翻动的声音崩天裂地:“一早就该给你的东西。” 赵二看着他,说了一个陈述句:“是离婚协议吧。” “抱歉拖得太久了,才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赵牧笑了笑,笑意却不到眼底:“协议内容,我是让两年前给我们开结婚证明的律师拟的,他们从德国飞过了,人现在就在门外。你如果不放心的话,也可以让粱律师看一遍,他也在门外。” 赵二抬转头看了看,隔着病房内外两个世界的门,没有搭话。 赵牧便自说自话地接下去:“赵嘉柏的监护权,我人在国内不方便,做起事来又忙,所以请你多担待,你之后总是要去国外的,照顾他比我更容易;财产上,我的百分之五十都给你了,这个补充协议里还有赵湛平原本打算留给你的那些东西,你点一点,应该都在了;两份文件,我已经分别签好字了,你看看,要是没有问题,我们都好签字,律师公证后就可以生效了……” 赵二看着他的发顶,心里慢吞吞地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如果真正想离婚,根本不会让事情变得那么麻烦。七十二小时内,手续就能办好了。 “你为什么突然要答应离婚了?” “也没有很突然吧。”赵牧自嘲一笑,试探性地、自我解围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把协议轻轻放回了床头柜上:“我之前就答应过的,总有一天。” 他们离婚,总有一天。 赵二看着他脸上的笑,也轻轻地笑了:“是吗?” 大概这总一天,是真的要到来了吧。 赵二探手去端床头的水,但他大病初愈,没什么力气,手腕一晃,杯子哐当一声倒在床头柜上,水整个浸渗在了协议书上。纸上的黑字全晕成了大团大团的墨色。 水声间续地滴滴答答中,赵二看着晕开的纸,好像有点发呆了。 “你是终于想通了,赵牧。那我呢,从我睁开眼睛后,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赵二起先声音很轻,然后转头直直地看着他,带着恨意地问他:“从开始到现在,你有真正在意过我的想法吗?” 如果是换做是他想不通了呢?如果他并不是真的在意离婚,他只是纠结于欺骗,纠结于算计,纠结于爱呢?如果还有其他的如果呢? “凭什么,你想说不离就不离,你想说离就离?”赵二继续盯着他问。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赵牧见他渐渐激动起来,出声想安慰他,让他靠回床上,却适得其反,被他一把挥开。 赵二抓起了床头已经湿透的、粘在一起的纸:“是,这是我做梦都想拿到的东西。现在我拿到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赵二越说越难以克制,伏在床上忍不住咳嗽起来,门外终于有人忍不住冲进来。 赵嘉柏是第一个的,其次是周亭书,两个离婚律师,魏铖朝,粱慎。 赵牧在他面前低了头,轻轻说:“文件,我会让人再拟一份的。” 他们看见赵二把一叠已经不成样子的纸嗒地丢在了地上,闭上眼,声音也很轻: “就这样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第五十一章 (完结章) 赵二最后,还是从赵家走了。 赵牧的台球室里,只有球和杆撞击的声音,在空旷的四壁间来回的荡。 如同电影中开场的一个镜头,特写给准七分黑球,顺着台球桌一路滚,不差分毫地按路线行进,进洞,得分。 陈管家出现在台球室时,赵牧刚撂了杆子。 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火柴皮呲的一下,撩起一簇晕黄火苗,声音很淡:“走了?” 陈管家恭敬道:“先生,二先生去了荷兰。” “荷兰。”赵牧重复一遍,把烟拿在手上,出神地看着猩红的烟头,直到一截烟灰变冷落在地上,他才又跟了一句:“挺好的地方,飞过去要十三个小时,离英国很近。”顿了顿,语气很淡地喃喃:“可是,我的身边不好吗?” 陈管家没有接话,他是为赵家做事的老人了,很懂分寸。 赵牧又吸了一口烟,但是吸得太猛了,竟然咳嗽了起来。他不慌不忙灭了烟,拿起台球桌沿的酒,极烈的酒,饮下去从牙龈一路烧到胃里。 赵牧把它像白水一样喝,左手拿着酒杯,微微侧过头,右手手指摩挲着绿绒绒的台球桌面。赵牧从台桌视线往上拉,拉出了两个晃动的人影,咧嘴笑了一笑,似乎还能闻到那个时候的味道:“之前和他在这里做过。”视线转到一排酒柜上,“那里也做过。”再一转,落到了对面的沙发上,“还有那里。” “每走两步,就能想起他。”端着酒的人垂首自语,三十几的大男人两秒后竟如孩子一般摇了摇头,“不对,应该是走在这房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想起他,陈叔,你说我是不是该把这里卖了?” 陈管家还是没有接话,静默地走过去,给他倒酒。 赵牧就那么自说自话着。 淅沥的酒荡声,像在描绘转折盛大的小说场面,赵牧凝神听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问:“陈叔,你来赵家多久了?” “我是六七年到的赵家,有四十二年了,先生。”陈管家轻轻放了酒杯,退到一边。 赵牧哦了一声,手指顺着玻璃酒杯缓缓地抠,像偏执的天才儿童:“前几天我突然想起了点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我妈走的时候,赵湛平的反应吗?” 陈管家抬眼看他,像是看到很多年前的太平洋彼岸,另一个人也以相同的神情木着脸酗酒,斟酌着回了一句:“老爷当时把自己和夫人关在了房间里很久。” “后来我妈都臭了,他才把人抱出来。”赵牧冷淡地跟了一句,语气很平铺直叙:“赵湛平比我狠,人都逼死了还是不肯放手。”顿了顿,偏头认真地看着老管家,声音里显出难得的迷茫:“你说,我现在让人把他拦下来还来得急吗?我也像赵湛平关我妈一样,把他关一辈子得了。或者送到精神病院去,住两个月,他成了真的疯子,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陈管家看着和过世的主人一模一样的面孔,想起前两天去莅园救太太……救二先生时,赵牧抱着人,一个劲地说话,他说了那么多话,赵二都没反应。唯独说到答应离婚时,二先生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仿佛有了点生机。 然后,赵牧欣喜若狂:“你们看到没有,他有反应了。他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他。” 既然他想要,他就应该给。 那时候陈管家便知道,他和他的父亲不一样。 他更有度,更能忍。 赵湛平玉石俱焚、鱼死网破都能舍得的,他舍不得。 赵家一脉相承的狠厉到他这里,缺了一个角,单单为情人。 陈管家还想起了更为久远的事情,是一九八七的那个夏天,赵牧把一个小蛋糕丢进了垃圾桶。眼睛虽然假模假样的钉在书上,但因为太年少藏不住心思,时不时要去瞟旁边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的。 后来那天晚上,陈管家故意站在垃圾桶的位置指挥各项工作,大家一向都很怕他,渐渐地,就忘了他的腿边还有一个麻烦。 走的时候,陈管家特意给大厅留了一盏灯。 大半夜的,那少爷真的披着睡衣踏着拖鞋下楼来,蹲在地上把垃圾桶里的翻蛋糕。但是怎么也找不见了。他站起来,孩子气地踢了那垃圾桶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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