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的靠枕有两道显眼的黑痕,看着像是沾到了洗不净的脏东西,大腿上半搭了几件由太阳暴晒后干硬的男士衬衣,旁边的沙发垫上还有长年使用的过度下陷与褪色。 姜倩的双腿紧闭,两手僵硬地搭在上面,她抿了抿嘴,耳边还能听到隔壁小学孩子们的嬉笑声。 林云笙操纵着摄像机,按照分镜头剧本的要求,用一个固定镜头正好取景到姜倩胸口处,去拍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余州两手举着取声的撑杆,毛绒裹附的大话筒在确保不入镜的同时,倒吊在江颖头顶的不远处。 乔晗用黑色油性笔在场记板上做标记,方便后期林云笙和陆钧行剪辑的时候找素材。 陆钧行抱着平板,调出一个接下来预备播放的视频,跟姜倩做着最后的叮嘱:“姜姨,你一会儿看完这个视频之后,直视镜头念台词就行。” “但只要你心里有任何的想法,你就立刻抛开我写的台词,然后回想剧本上的情节,对着镜头说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不用害怕表达,后面需要表演的动作就跟着剧本来。” 之前姜倩从来不知道这个视频的存在,剧本里只写了念台词的这场戏是宋碧华坐在沙发上的独白。 她慢半拍地点了下头:“好,我试试看。” 于是,《回南天》第一场戏的第一个镜头在场记板落下的瞬间正式开始。 陆钧行提前准备的这个视频,是通过林云笙的People-芸生企划微博发出的一个视频征集。 而在陆钧行点开各个视频前,首先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林云笙这个拍摄账号庞大的号召力。 短短四天的时间里,陆钧行收到了从二十多岁跨越到六十年龄段的母亲们,整整上百份的视频来稿。 但受限于自己实际拍摄短片时早晨自然光的原因,陆钧行只好把这些回答进行简单的删减,保留最核心的几句话,勉强压缩整合成了一个十三分钟的视频。 陆钧行点下播放键,视频的开头挑出白底黑字的问题——你为什么会成为妈妈? “因为害怕孤独。” “其实也没有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生了,感觉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钱够了,生活也稳定,跟老公商量了一下就积极备孕,要了孩子,现在它已经六个月大啦。” “再不生就没机会了,总要有人给我养老吧?” “肯定要生啊,不是都说女人只有生过孩子才算拥有完整的人生啊。” “男方家里急着传宗接代。” “……” 林云笙通过快速地焦距变化,利用一种独特的伪纪录片视角,捕捉下姜倩下意识浮现的表情,她没有看镜头,见导演不打算喊停,林云笙就继续拍着。 姜倩的眼帘遮住了大半的目光,沉重到让人光是看着心底就升起三分疲惫,偏偏她的嘴唇上又涂抹着鲜艳到不符合这个年龄固有印象的口红,掩盖在自信与大胆这类词语之上的,是冒犯到令看客凭生愧疚的滑稽感。 “今年母亲节,我在刷抖音的时候,看见好多视频都把妈妈比作超人。”姜倩没有去背陆钧行的台词,而是吞吞吐吐地讲起了自己的想法,“我知道身为一个母亲,去帮助和照顾孩子……” 姜倩的话音停了几秒。 “我不知道,”她皱起眉头,艰难道,“但我不喜欢被比作超人。” “我只是觉得失落,觉得自己在没有目的地迷路,很累,一直停留在原地,像个无头苍蝇。” 姜倩终于抬头看向镜头:“这个社会变得太快了,我哪里都没办法到达。” 在姜倩絮絮叨叨的几分钟时间里,她总是会下意识沉默,然后再犹豫着道出自己身为母亲的困境。 那是任凭所有宏伟高大的比喻再怎么歌颂都缓解不了的东西。 在剧本中,丈夫和孩子总是会用“更年期”这类词斥责情绪欺负严重的宋碧华,说她像个疯子,是神经质的胡搅蛮缠。 但从姜倩更为细致的讲述之中,片场里的所有人得以窥见一个已经污名化的“更年期”背后,母亲们真正的痛苦。 因为身体激素紊乱,她们会止不住地心悸,坐立不安,爬楼梯时膝盖会痛,做家务时头脑会晕,经常伴随着潮热与大范围出汗,会彻夜失眠,可能好不容易睡下,一觉醒来又会被汗水浸透。 “会开始发呆,就跟某块记忆被重新激活了一样,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扎着两个小辫,两毛钱能买四十颗糖……” 时间一到,隔壁小学清脆而亮响的下课铃刺进姜倩的耳膜。 她按照剧本里的设计,突兀地停住了嘴里的话,姜倩脸色一变,胡乱抹开口红,像是从刚刚的颓丧里突然惊醒了一样,她慌慌张张地起身从客厅的沙发走向厨房。 林云笙的镜头开始运动,但他的焦点却没有追着姜倩的背影,而是巧妙地落在了沿途干净到反光的瓷砖地、桌面上已经提前煮好的配菜、再是锅碗瓢盆摆放得凌乱的厨房灶台。 林云笙一镜到底,在相机的画面中,姜倩轻车熟路地打开电饭煲,里面刚闷透的鸡汤正源源不断地升腾着热气,可她却像是丝毫不怕烫似的,习以为常地将鸡汤倒出,再度变成了那个充斥在各色宣传语里的“超人母亲”。 至此,《回南天》第一场戏的第一个镜头顺利落下了帷幕。 “姜姨,你太厉害了吧!”余州都有些没缓过劲来。 都说万事开头难,这场戏的完成度远比他想象得要高太多。 乔晗没吭声,她焦急地冲上去摸姜倩的手,但反倒被宽慰了:“没事,这个有技巧的,烫过几次就能摸明白。” 林云笙几乎是以最直观的视角接受了姜倩刚刚的情绪,他怔怔地替陆钧行调选出刚刚自己拍摄下的画面,有些没缓过神来。 拍摄虽然顺利,但陆钧行没有沾沾自喜,他把相机里的画面看得仔细,问自己身边的人:“这个镜头再保一条就差不多能过了吧?” 在影片拍摄过程中,有很多微小的问题都没办法在第一时间看出来,通常导演们都会选择再拍一条保留,以防剪辑的时候没有素材替换。 “嗯。”林云笙的声音轻得异常。 陆钧行脑袋一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把相机放到一边,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年长者的手:“你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林云笙摇了摇头,“就是忽然想起来一些事。” 林云笙跟陆钧行说,他从精神病院里刚出来的第一年,其实想过要再报考一次中央电影大学。 当时林云笙想的是他可以一边打工攒钱,一边复习专业课和文化课,要是能考上就去申请贫困生奖金。 “我后来失败了。” 林云笙光是看着昔日带他逃离现实纷扰的电影,就总会想起因为自己疏忽而骤然离世的刘贤诗,愧疚感比海兽还汹涌,将他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 林云笙走出了精神病院,却走不出自己旧时的阴影。 “但是我现在的心情有些奇妙。” 陆钧行看着林云笙,见他远远地望着厨房里的姜倩,自己却忍不住想起了孔素臻之前几度用来形容林云笙的词语——小孩。 林云笙今年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的年纪通常在指代什么? 是人生一半的一半、大学毕业刚满三年的职场人、陆钧行七年后即将迎来的新阶段。 二十五岁的林云笙是编导艺考届的传奇、他经历过母亲离世、父亲重组家庭后把他抛弃。 他因病退学,没有大学毕业证书、住过精神病院、食不果腹地感受着地下室的阴暗和潮湿。 偏偏他又没有被打倒,奇迹般地创办起清姿工作室、去年甚至拿到了国内数一数二的摄影奖项…… 而此刻,二十五岁的林云笙轻轻晃了晃陆钧行的手。 “陆钧行,我想我妈妈了。”
第91章 话音落下,连林云笙自己都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而主动地坦露私密情感。 林云笙摒弃了年岁的沉稳,往日的游刃有余,在悄无声息间裂出一道细缝,不合时宜的情绪散落一地。 他惊慌失措地看向陆钧行,迷茫得像个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婴孩——眼前的道路四通八达,林云笙自己却无所适从,他甚至只懂得下意识握紧陆钧行的手。 “林老师,不要怕。” 两片胸膛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陆钧行不管不顾地抱住了林云笙,他脖子残留的口红印吻上林云笙的侧颈。 陆钧行轻柔地蹭着林云笙的肩窝,循循善诱道:“这说明我们每晚约定的倾诉起效了。” “林老师正在逐渐养成尊重情绪、分享情绪的习惯了,对吧?” 陆钧行眼前的不远处是节目组采录的摄像头,耳后能听到姜倩三人在厨房的攀谈声。 可他单单看年长者温吞地站在原地,林云笙身上流动的怅惘就已经浸透了自己的心脏。 林云笙迟疑地点了点头:“嗯。” 他从前总习惯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去到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用昂贵的情感油彩,将旧事一遍又一遍地粉刷,添色、美化。 林云笙在失去里略过曾经刺破他肌理的尖锐,依仗无尽的自我苛责与逝者对望,然后重新锻造一把长剑否定自己的现在与未来。 林云笙的两只小臂攀上眼前人的宽肩:“但迄今为止,我的很多负面情绪其实都还没办法消解,我不想让自己把你当做情绪垃圾桶。” “可是林老师,你知道吗,”陆钧行倏地将林云笙腾空抱起,惊得对方搂紧他的脖子才又把人放下,“能像现在这样一五一十地听到你的烦恼,我真的很开心。” 陆钧行没有得意忘形,因为林云笙说的也确实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没关系,林老师,关于怎么帮你消解负面情绪的事情,我们后面一起想办法。” 余州刚从厨房里迈出一只脚,他就目睹了这部短片的导演跟摄影师从相拥里分开的场景。 余州:??? “不是,我说,啊?”作为全场唯一直男,他瞬间瞳孔地震,“房间里还有摄像头呢!你们会不会太张扬了一点!?” 简单地休整过后,陆钧行组织着大家又把刚才的那场戏重新来了一遍。 虽然姜倩这次在镜头前的肢体表演比上次更加自如,也能流畅地背诵出陆钧行编写的剧本台词,可她眼底却没了第一次看完视频后的汹涌情感。 由于两场表演的状态相差太大,陆钧行不能确保后期剪辑是否能真的搭上情绪。 所以他只好一边向姜倩讲解自己想要的内容,一边安抚剧组众人的信心,将这个开场戏拍到第三遍才真的喊卡说过关。 傍晚,五个人终于结束了一天的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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