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行年少成名,并没有经过任何系统性的表演训练。所以每当他饰演一个角色,就会习惯性地拿自己生活中底色相近的一件事情,与电影情节做连接,不断放大情绪,最终达到导演对角色的要求。 而在这场戏里,陆钧行的共情失控了。 谢燃的这一刀,比陈沫的多了一层道德负重,刺下去就意味着,他要杀死普世价值观里的伦理纲常,杀死自己血浓于水的亲生父亲。 畸形的爱会推着谢燃去支持陈沫,选择她自己所期待的未来,可能是继续学业、可能是参加工作、可能是再去嫁人,不知道,剧本里没有写。 可无论怎么掰着手指仔细算,谢燃都不是这件事情里的直接受害者。 他只是个为情所动的杀人犯,罪有应得的帮凶。 于是当陈沫最后下决心摆脱这个家之后,谢燃注定孤立无援。 而对陆钧行本人来说,他的孤立无援,大抵是来源于自己咬牙坚持的导演之路。 现在距离中影大学的导演系校考只剩三个月的准备时间,面对一大群朋友与长辈的规劝,陆钧行的身边甚至只有一个没答应他请求的半吊子老师。 林云笙闭上眼睛,几乎能想象到陆钧行不可避免的恐慌。 他叹了一口气,指甲逐渐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疼痛与印记在此刻一并活跃。 大概是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林云笙的抑郁症变得愈发严重。 他在每周二和周四,都要去专业的咨询师那里做深度心理治疗,然后周五到医院的门诊看病拿药。 那段时间,由于近事记忆力的消退,林云笙的时间感也逐渐变差,经常要列一大堆清单和笔记,才能勉强跟上大学的群体生活。 然后在某个寻常的周五,当林云笙接过药物,正准备辨析上面的字样时,他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云笙感觉自己仿佛退居到了一颗遥远的星球上。 回过神后,他机械地迈动步子,走到旁边的排椅上坐下,又将装在袋子里的一大堆药全部拿出来,试图整合起药盒上的信息。 终于,林云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失去了识字的能力。 这听起来荒谬极了。 原本近事记忆力地衰退,就已经足够他去煎熬,但事实就是,现在的林云笙不管再怎么努力去尝试,他还是只能将行就木地看懂每一个字,却没办法练起来理解其中的含义。 起死回生的泪腺,滚落下掷地有声的崩溃。 林云笙无措地用手捂住眼睛,他大庭广众之下堂皇地体会到人生的荒诞与悲凉,锋利疲软的时光像河底淤泥般汩汩作响。 林云笙一度偏激地认为,是这个世界先放弃他的。 现在临近期末周,以林云笙目前的情况根本没办法参加考试,因此他找到医生开诊断证明,打算按流程申请缓考。 申请文件上要有班主任的签字、辅导员的签字、最后还要学院主任的签字。 在这样的规则之下,林云笙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递出疾病诊断书,在一遍又一遍地盘问中把自己的病情剥开,解释给一知半解的外人听。 班主任与辅导员将关心的话语一遍遍说过,却仍然掩盖不住她们眼底心有余悸的紧张,仿佛她们面对的不是一名学生,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林云笙其实完全理解这些焦灼的反应。 毕竟一个有概率自杀的抑郁症患者,对于学校,乃至只想兢兢业业领工资的老师们来说,无异于一场无妄之灾。 但林云笙觉得,他这辈子大概都会记得,自己去找学院主任签字时的情形。 五十多岁的中年男性,鼻梁上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坐在黑皮的人体工学椅上,他看着手里的疾病证明书,中途还时不时地抬起眼皮,上下打量林云笙。 随后,主任把手里的疾病诊断书扔到了桌面上。 “我没有看到你去学校心理室的记录。”他两手交叉抱胸,仰身靠在了椅背上,“为什么?” 林云笙迟缓地理解着主任话中的含义,与正常人割裂的反应速度,好比逐渐提升的水位线,空气里单薄的水分,足以让他溺毙在麻木又清晰的恐惧里。 林云笙的思维混乱,但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开口,试图讲一些有用的话出来,去减轻主任眼里不加掩饰的审视:“我……” “你入学之后的成绩也越来越差。”转眼间,学院主任又在自己手里的学生资料中,得出了一个切实的结论,“想用这种方式逃避考试吗?” 林云笙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长者,他眨了眨眼睛,一串眼泪便毫无征兆的落下了。 “像你这样的学生我见多了,我看你平时也不闹自杀,正常得很……” 主任身子前倾,两手放到桌面上,瞥见林云笙指甲上的颜色,接着摆出一副嘲弄的腔调:“还有心情打扮自己。” 林云笙的目光后知后觉地顺着主任的视线,落在被自己涂抹上颜色的指甲上。 下一秒,他浑身各处的毛孔瞬间炸开,心跳快到即将从胸腔里爆裂出来,一根细针落在地面上的响动,都足以被敏感地放大无数倍。 林云笙想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主任却像是因此见到了一份确凿无疑的罪证,他用自己多年的教学经验,道破了一个学生拙劣可笑的谎言。 于是,主任拎起桌面上的疾病诊断书,眉头紧皱,将它重新扫过一遍,然后捏着独有一份的腔调,抬头看向林云笙:“你是怎么弄来这个的。” 这句话宛若当头一棒,砸得林云笙头晕脑胀。 泪水完全糊住了视野,林云笙的呼吸逐渐困难,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学院主任明显被吓坏了,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呵:“你想做什么!” 林云笙双腿一软,恍惚间的失重感令他整个人狠狠地载倒在了地面上。 你、是、怎、么、弄、来、这、个、的。 这九个字就像是林云笙这辈子永远悬在头顶,散不开、也抹不去的天雷。 他被自作聪明的长者,用愚蠢的言语拦腰截断,每每想起,内心都要被摧折大半。 后来,林云笙被救护车紧急送到医院。 几个小时候过去,他才从病床上苏醒。 没有医生、没有老师、没有父母的病房里,漆黑一片,空荡得看着要比豪华棺材宽裕些。 林云笙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是自己去经历这样的事情。 抑郁的并发症带着太阳穴,一顿一顿地痛。 林云笙将被子扯过头顶,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干呕不止,委屈连着钻心的疼痛,化成数不清的眼泪,簌簌而下。 林云笙想,他以后再也不要涂指甲油了。
第18章 林云笙弯起自己右手的指节,怔怔地看着上面均匀漂亮的指甲油,抬头又见此刻陆钧行所饰演的谢燃举刀弑父,神色恍惚地跌坐到沙地上,刀柄从手中滑落。 “CUT!”李安凯总算满意了陆钧行的表演,“这遍状态很好,来,小陆,我们再保一条!” 陆钧行红着眼眶,面向镜头,眼底少有悲伤,却满是迷茫。 一条过后,李安凯拉来副导,把前面几场戏重新审过,接着向剧组的各位宣布收工了。 几个执行导演立刻走到一块,开始商讨起下午的排戏,随行助理尾随着另外两位主演离开,场务们有条不紊地散开准备收拾道具。 林云笙则在人来人往的罅隙里,精准地对上了陆钧行的目光。 至此,由神经末梢促成的视觉抽帧,令林云笙在某一瞬间,恍如隔世。 地球历经二十三小时五十六分走完自己东升西落的一圈,好像所有人都在奔赴新生,只剩他被旧时光兀自夹住一条腿,拖着残缺的身形,苟延残喘。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竟? 可林云笙却已经没了勇气,去赶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但陆钧行可以。 陆钧行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定,可以在秩序里稍作改变,然后奋力地控告世界——我不相信。 想到这里,林云笙一下便乱了呼吸。 他剥开人群,快步走向陆钧行,却又在真的到了他跟前时,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陆钧行坐在沙地上,两腿大喇喇地敞着,眼睛里明明还蓄着一汪泪,视线却愣是直勾勾地追着林云笙不放。 他的声音喑哑:“林老师。” 这一声就跟有魔力似的,叫得林云笙肝肠寸断。 林云笙脑袋一空,走到陆钧行的两腿之间,双膝陷进细软的白沙里,伸手抱住了眼前的人。 陆钧行的脸靠上林云笙的胸口,两手圈住他的腰际,像是要把人死死地禁锢在自己怀里。 林云笙陌生于猝不及防的痒意,酥酥麻麻,如过电般,从腰的两侧向上攀爬至后背,向下滞留于尾椎。 但林云笙也就这样纵着陆钧行,没让他松手。 两具温热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大海在他们身后驮着烈阳,一呼一吸。 陆钧行听着林云笙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转而抬起头,目光流转,对上他的眼睛,接着才让眼泪吧嗒吧嗒地重重落下。 “林老师,我不想后悔。” 哪怕陆钧行的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但林云笙还是立刻听懂了他话里的含义。 大地上曝晒的日光那么凉薄,林云笙从前看街边的路灯都像是句号。 如果可以,林云笙一定会告诉陆钧行不要怕,跟他说人类真正缱绻的名字叫做欲望,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哪管什么外人笑话。 可林云笙知道,陆钧行说不定已经找到了比自己更合适的导演老师,他也不可能一直陪在陆钧行身边,所以根本没有资格像这样怂恿他。 于是林云笙叹了一口气,两手捧起陆钧行的脸,大拇指拂过他脸上不断滚落的泪。 “听着,陆钧行,”林云笙抿了抿嘴,试图以笨拙却极尽的真诚去回应陆钧行,“你千万不要认为,我当时没有答应做你的编导老师,是觉得你有哪里不好。” “陆钧行,你很优秀。” “你有丰盈的同理心、强烈的表达欲、以及独立思考的能力,你比很多同龄人都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甚至还有执行它们的勇气。” 说罢,林云笙又想起了自己那封,没有被心理医生回复的邮件。 林云笙垂下眼帘,于是他不得不承认:“有问题的是我。” 是了,这也是林云笙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想逃避的痛苦,与前半生渴求的梦想,滋生在同一件事物上,林云笙是来这里下决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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