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宏业相貌堂堂,一身墨色长袍马褂,温文尔雅。骨子里阴险狠毒,一套表面工夫虚伪得让段云想吐。他对段云说:「小七,你与外人尚且热络,对我这亲哥可丝毫不留情面。」段云一点就炸了,说:「谁他妈认你,少臭美了!」陆槐知道眼前是场硬的,趁事态不好收拾前,尽量能拖就拖。陆槐堆起虚假的笑容,说:「段公子,你可能认错了,他是我侄子,跟我一样从外地来的。」
段宏业瞧他一眼,冷漠道:「段紘筠,这就是你与丧家之犬同流合污的原因吗,同病相怜?」段云一股脑想冲出去,却被陆槐拉住手臂,段云朝着段宏业骂:「段宏业,你有本事就冲我来,别牵连无辜的人!」段宏业讥讽,「无辜?你叛家出逃、躲在陕西,别说窝藏你的主谋,身边的人都是共犯。」折扇不客气地指向他们,「一个倒台的广西将领,一个妓女……这小孩又是谁,你主子的小姨太?总不会是儿子?」说来也怪,桂系陆姓早年有闻,也探到段紘筠在陕军里待过,但是这小孩子成天跟他们上街兜转,竟没人查清他身分。更甚者,段宏业或他人派来的探子,不是凭空蒸发就是死于非命。段云气炸,忍不住大吼:「操你妈的,段宏业你嘴巴放乾净点,我撕烂你的脸!」陆槐也很气愤,但他选择有气量地骂:「在下无名之辈,这里谁没听过段公的名号。段公子,可这名气是你爹的,不是你的。芝泉兄教你的一百军棍,看样子伤都好了吧,要是屁股痛,我可以纡尊降贵,看一眼你的裸体。」他握着叶霜的手,又对段宏业说:「这位大美女是我未来的老婆,诚邀段公赏光来喝喜酒。不用你参加,你本身的喜宴办过九次,大概吃腻了。」
段宏业靠脸骗女人,仗着北洋老爹名声干尽缺德事,最忌讳的就是段祺瑞教训他不成器,扇子啪一声敲在手里。「段紘筠,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胳膊肘往外拐了?」见手下将场地清理乾净了,他不再避讳,便说:「老实告诉你,小七,若非父亲指派,我压根没想让你回去。你一丢就是五年,宅子多清净。也不知父亲看重你何处,搬去上海非得带着。谁让他只生两个儿子,还遣了姨太,要是多几个兄弟,何须来带你。」段宏业不装了,一句句羞辱直钻段云心头。段云对自家两老心中有愧,生父在外没空管他,一年见不上几面,倒不曾苛待他。段云离家是厌恶段宏业,从未想过要和段祺瑞断绝关系。眼看段云一脸愁容,陆槐再次转移焦点:「段公想念儿子情有可原,如今小云在这里过得安稳,待段公上海居所底定,小云亲自前往孝敬,不劳烦段公子这一趟了。」段宏业脸色难看地说道:「我替父亲传话还需要凭据?陆槐,看看你什么名号,敢跟我叫板。不过一个中将,阎壑城根本不器重你,顶多看你可怜收留条狗。南方来消息,请我父亲复出。以为人人都像陆荣廷那般落魄,没人扶植东山再起吗?」
陆槐皮笑肉不笑,说:「我自己能再起就行。听说有些男人雄风不振,为了掩饰,刻意娶很多房媳妇。这样看来,段公子的状况真让人担忧。就算看不惯你的态度,我老本行是个医生,建议足下早日看病,越早治疗、效果越好。」他不忘对叶霜担保,「我只会娶你一人!」叶霜没忍住,以手绢掩嘴笑了。
段宏业人生头一回出现如此嘴贱之人,气得够呛。他失去耐性地对段云说:「段紘筠,你自个儿选。现在就跟我走,不配合的话,就让这群人把你绑回去,到时候丢脸的还是你。」阎炎拉着段云的手,小声说:「云云,不要走。」段云护着他,抬头吼一句:「我不走!」段宏业身后的几个人朝他们走来,陆槐挡在前,对他们举枪。「你们敢抓人,我就开枪。」段宏业不屑一顾,周围的人纷纷拿出枪,指向他们四个。陆槐盯着黑压压一片枪管,说:「小云,别回头。」
枪声迸发,陆槐射穿了离他们最近的人脑袋,他连开三枪,冲向人墙推倒第四个人,怒吼着:「跑!快跑──」叶霜还来不及反应,段云抓着她和阎炎拔腿狂奔。又四声枪响,追他们的人倒下四个,段云带着阎炎及叶霜使劲跑、不敢停下,奋力撞开前面部属。最后一枪,陆槐没子弹了。段云一颗心提到嗓子,恐惧地听见接下来传来更多枪声。他踉跄一步,阎炎回头哭喊:「叔叔──陆叔叔──」段云转身看,陆槐掏刀挥砍,捅进一人腹部,对他们竭力咆哮:「别管我──快跑!快跑──」一枪射中陆槐肩膀,他愤而砍掉那人胳膊,大骂:「去死!肏你妈的贱种!」
过往训练让段云迅速反应,立刻抱起阎炎往前跑,他眼睛起雾了,看不清楚。叶霜见一个男人快捉到阎炎,狠狠用指甲划他的脸。那人摀住眼睛哀叫。另一个段宏业的打手追上。叶霜啐骂:「妈的。」她拔了钻石发簪,插进男人太阳穴里。「老娘赏你的,垃圾!」
阎炎嗫嚅地说:「云云,叔叔不会有事吧?」段云安慰他,同时努力说服自己:「他肯定不会有事,我们晚点就去找他,炎炎再忍耐一下。」他们出了街道,拐弯跑至清真寺,暂且不见追兵。叶霜说:「小云,你带着炎炎走,知道西大街公安局的位置吗?打电话通知你们父亲,即使无法赶到,想必他会派人接你们的。我回去找陆槐,也引开一些人。」段云心急,说:「姐姐不要去,你不了解段宏业那人,他──」叶霜摸摸他的头,说:「没关系,我明白的。」阎炎抱着她低泣,呢喃:「姐姐、叶姐姐……」段云告诉自己不能哭,却语带哽咽地说:「对不起,叶姐姐,对不起……」叶霜抱住两个少年,说:「不是小云的错,你跟他不一样。」段云看见她眼里的泪。「你们都是好孩子。等我和陆槐结婚,你们一定要来吃姐姐的喜酒喔,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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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霜离开后,段云带着阎炎往西大街跑,半路中阎炎跟不上脚步、差点跌倒,段云背起他跑了一整条路。段云撞进公安局,他从前跟着阎壑城来过,直接拿起桌上电话就打。一个男人过来问话:「这不是段少校吗,何事这么着急?」段云没空鸟局长的殷勤,下一句却听得段云心底发寒。「若是找督军,他今日有事外出,据说是剿匪,您电话没拨通的话,可以在局里稍候,我们替您传讯。」段云抄起电话猛一砸局长的脑袋,拉起阎炎的手往外冲。
段云左手牵紧阎炎,右手抓紧了枪。段宏业已好整以暇地坐在警局前的椅子。「让我多走这段路,段紘筠,真是一如既往地麻烦。」
段宏业身后二十六人,段云只有八颗子弹。他轻晃阎炎的手,说:「阎炎,等会你先走,我晚点去找你,没事的,阎壑城一定会来的。」阎炎明白自己帮不了段云,还会拖慢他速度,听话地点头。段云低声说:「准备好了吗?」阎炎和他同时深吸一口气。
段云对准最近的人开枪,人墙出现一道缺口,阎炎用力奔驰。段云射中几人的腿和腹部,为阎炎争取逃跑的时间。砰砰砰连响数枪,他射出最后一发子弹,抓着枪托狂砸包围他们的男人,阎炎低下头继续跑,另一个逮他的人双手扑空,阎炎灵活地钻了出去。段云的拳头猛砸围剿的人群,打断了几人的手脚、肋骨、还有眼眶,他是头发狂的狼,见人就咬,他甚至咬掉了两根抓住他衣领的手指,那人惨叫一声、放开血淋淋的手。段云对着阎炎大喊:「炎炎跑!炎炎快跑——」
阎炎跑出了人群,边跑边哭,但是他年纪小、体力不支,不到几分钟就被一个男人抓住。「放开我、放开我!」阎炎踢着那人的脚,却无法阻止他被带到段宏业一帮人面前。
段云目眦欲裂,他朝段宏业大骂:「快放了他!段宏业你他妈放开他!王八蛋、畜生,有本事冲我一人来,你这没种的垃圾、下三滥──」段云完全失控了,他炮弹似地飞出去,撞倒抓阎炎的人,踉跄着拉紧阎炎的手往前奔去。「砰──」
阎炎尖叫一声:「云云!」段云小腿中弹,他痛苦地摔倒在地,不小心绊了阎炎跟着跌跤。他赶紧把阎炎扶起来,推着小孩的背催促他:「我没事,炎炎快跑、你快跑!」
人群逐渐聚拢,两个单薄的少年被困在中央。段宏业啧了声,道:「我本来不想搞得这么难看的,段紘筠,是你自作自受。」阎炎蹲下来查看段云的腿伤,子弹嵌在肉里,段云一站起来就流更多血,他撑不住地歪倒,阎炎使劲搀扶着他的身体。
阎炎知道他们跑不出去,他深吸几口气,尽量镇定地说:「这位哥哥,拜托你放了云云,我们父亲能给你很多钱。」段宏业说道:「你以为这是绑架勒赎?我带他走不是为了钱,看样子他没告诉过你,我是他亲哥。」阎炎平静地说:「云云说过,但我不相信你是云云的哥哥,因为没人会对自己的弟弟冷血无情。」
段宏业头都痛了,这小孩到底是谁。他对段紘筠不放在眼里是事实,但他可不是土匪,见人就劫。少年浅发色、蓝眼睛,容貌出众衣着华贵,他没听闻哪个大户人家娶洋人作正妻,八成是高官的私生子。段宏业语带嘲弄:「段紘筠是我亲弟,虽出身低微,也得称我这嫡子为兄长。」段云一听生母被骂,气得不管伤势,又想揍人,骂道:「我操你妈!」阎炎轻拍段云的背,劝住他。小少年往前站了一步,把段云护在后方。
阎炎直视着段宏业,表情认真说道:「云云是我的哥哥,不是你的。」旁边几个手下哄堂大笑,嘲小孩子连兄弟称谓都分不清楚。「小子,你搞错了吧,段公子才是兄长,小公子当然不能当他哥了。」阎炎第一次遭到他人毫不遮掩的嘲笑,怯懦了一瞬,但他想到段云遭受欺侮远比这严重,他抬头挺胸地对段宏业说“You are not worthy.”(你不配当他哥哥。)阎炎发音好听,字句清晰地当街甩了段宏业一巴掌,他听得懂这少年骂他的意思。
段宏业表情难看,他恶行何止一桩,被说得哑口无言,竟没办法对这小少年发火。小孩明亮的眼睛像面镜子,直盯着段宏业,他想把小孩打发走,正要指示,眼眶挨打充血的公安局长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段宏业脸色大变,道:「你说什么?」
段云摸摸阎炎的手,将他拉近身旁。「段宏业,放他走吧。」段云强忍激动,对此生最厌恶的人说:「算我求你。」阎炎不忍听段云低声下气,小声叫他:「云云。」段宏业不无惊讶,内心随即恶意滋生。「你从没求过我,避而不见乃至恶言相向,即便流落在外也绝不认错。今日你竟然为了这孩子求我?」他扇子一展,假意说道:「行,只要你拿出诚意,我就放他走,前提是你安分跟我回去。」阎炎急忙拉住段云,说:「云云不要答应他,他骗你的!」
段云如何不知段宏业骗他,他可上过太多次当。每逢佳节,将他堵在小院不让出席,说他是低贱之人、有辱颜面;段宏业跟亲父的三姨太有染,趁段云不知实情,故意说起他睡了个年长女人,简直可以当段云他娘;段祺瑞一年唯一天返家,问小七在哪,段宏业扯谎弟弟贪玩逃课,实际却骗段云去城门等,让他在寒风里守至半夜见不到段祺瑞一面。段云回家大门深锁,翻墙差点摔断骨头,满身污泥,自个小院关闭不得入,段云窝在灶房又冷又饿。隔日一早,段宏业率一群下人来看,笑他灰头土脸,是哪里来的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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