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玄关直通客厅,迎面就看到斜对角背阴的地方,一架蒙着刺绣防尘罩的雅马哈优雅地摆在那里。 贺准一眼瞧见,问:“阿姨会弹钢琴?” 不等谭女士回答,就听唐纨边弯腰拿拖鞋边拆台道:“去年报了个兴趣班,脑袋一热就催着我给她买,不买就是不孝顺,就是在耽误她这个东方莫扎特的诞生。结果到现在琴键还没认全,就放那儿落灰了,还能说什么,差生文具多呗。” “……”谭女士羞怒地拍了下儿子的后背,嗔怪:“你到底是谁生的呀,怎么能这么讲自己妈妈。再说,买钢琴用的是妈妈的退休金,没浪费你的钱,你不要误导人家好不啦?” 唐纨直起身,无语极了:“你的钱就不是钱了?花好几万买个摆设,都够你去莫扎特的故乡旅几趟游了。” “我不爱旅游。”谭女士究极嘴硬,“花钱找罪受,钢琴好好摆在家里,它又不会跑,还能留给我小孙女。” 唐纨觑见一旁贺准戏谑的表情,把那句“你小孙女也不是这块料”咽回去,终结了跟谭女士的拌嘴。 “你小孙女都饿了,快做饭吧,我去给你打下手。” 谭女士思维也跳跃得飞快,摆了摆手:“你就别忙了,陪客人喝茶去。” 唐纨从橱柜里翻出谭女士用来招待贵客的太平猴魁,泡好之后端去客厅,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唐弥那小丫头已经自来熟地钻进贺准怀里去了。 两只小手捧起他的胳膊,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腕间那只宝铂表盘内做工精巧的柳叶形指针。 唐纨放下茶杯,朝女儿一招手:“唐弥,过来。” 唐弥抬起头,听话地从贺准膝盖上跳下去,扑进爸爸怀里。 贺准扑哧一声笑了,对上唐纨莫名其妙的眼神,调侃道:“知道是你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养的小召唤兽呢。” “……” 谭女士在厨房忙活,客厅就只有俩大人加上一个不谙世事的三岁孩童,唐纨堂而皇之地瞪了贺准一眼,抱起唐弥走到旁边单人沙发前坐下,懒得搭理他。 贺准却不懂收敛,看他这般表情,又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我是夸你女儿养得好。” 唐纨扯了下嘴角:“你每次夸人的方式,好像都挺别出心裁的。” 贺准忍俊不禁,转而身体前倾,伸出手学着唐纨的模样朝他怀里的小丫头招了招,“唐弥,过来。” 唐纨:“……” 你还真把我女儿当召唤兽啊? 小唐弥眨巴着大眼睛,窝在唐纨怀里无动于衷。 贺准顿了顿,干脆利落地摘下腕表,拿在手里冲小丫头晃了晃,慢悠悠地说:“到叔叔这儿来,我把这个送给你。” 小小的身体在怀里拱了拱,是个准备挣出怀抱的动势。 唐纨:“……不要用金钱腐蚀我女儿幼小的心灵。” 贺准又被逗笑,翘起嘴角说:“小孩子懂什么,她不过是觉得好看罢了。从另一种层面上也可以说,你女儿很有品味。” “你不用拍她马屁,她又听不懂。” “拍都拍了,谁能听懂算谁的。” 俩人在客厅时而打着嘴炮,时而逗孩子,一盏茶结束,窗外夜色正浓,谭女士拉开厨房门一声令下:“准备吃饭了。” 煨排骨,清蒸黄鱼,炝锅大虾,杭椒牛柳,蒜蓉花蛤,清炒菜心,都是些家常的菜式,胜在样数多,且卖相好。 等把这些都摆上桌,谭女士又兴冲冲地从酒柜里拎出一瓶红酒,对贺准说:“我这里可难得来年轻的客人,又是这样俊的小伙儿,晚上陪阿姨小酌一杯。” 唐纨伸出尔康手:“妈,他开车,不能喝酒。” “那有什么呀。”谭女士豪爽道:“晚上就在这里睡,反正有地方。” 唐纨一听,头皮都要炸开,“不行!” 谭女士奇怪地看他一眼,嗔道:“你这孩子,哪有往外赶客的?还说我没礼貌,我看你更过分。” 唐纨躲开贺准微妙而又玩味的目光,不自觉吞咽一下,心慌意乱地说:“就两间卧室,三个大人,怎么睡?” 谭女士不假思索:“你睡客厅沙发就好了呀,妈妈给你抱一床厚被子,冻不着的,让贺准去睡客卧。” 唐纨:“不——” “既然阿姨都这么说了,我作为晚辈,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贺准截断唐纨的话,笑得得体又谦和,“至于睡觉的地方,随便那里都行,我看客厅沙发就挺好,宽敞。” 谭女士眉开眼笑:“哎呀,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 贺准绅士抬眉:“是我的荣幸。” 谭女士捂着嘴乐开了花。
第30章 我们来交换秘密吧。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贺准从长相到谈吐,无一不优越,加上情商高酒品又好,哄得谭女士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羞涩抿嘴。 不过三言两语间,也让社交牛人谭女士打听出些许关于贺准的事情来。 常青藤名校毕业,不是本地人,未婚,无兄弟姐妹,双亲皆已离世,最后一个信息被贺准轻描淡写地讲出来,连大大咧咧的谭女士都有些不落忍,表情懊恼地看向唐纨。 唐纨对上贺准被酒意浸染的幽深眼眸,夹起一块鱼肚肉放进他面前的碗里,一时间竟也忘了会不会被谭女士看出什么,只淡淡道:“吃点菜吧。” 贺准将鱼肉吃下去,笑着说:“阿姨的手艺真不错。” 谭女士松了口气,站起身端过排骨汤,“这个凉了,我去热热。” 再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原本的排骨汤,又额外用一只小碗挑出几块肥瘦相间的小排,径直放在贺准面前。 “既然喜欢,那就多吃点。以后有空也可以常来,阿姨的手艺不止这些。” 老一辈表达善意最朴素的方式,无外乎希望对方能够吃饱穿暖。 红酒喝掉了一瓶,三分之二都是贺准解决的,谭女士也就只一杯的量,喝完就犯困,遗传到唐纨身上,干脆成了滴酒不沾。 唐弥早早地就被哄睡了,等唐纨收拾完厨房回到客厅,却不见了贺准的影子。 一些似曾相似的感觉覆上心头,让他像是一脚踩空,慌忙快步走向玄关处,却又猛然顿住身形。 不远处的阳台推拉门外,泼墨般浓郁的夜色中闪着一簇微弱的火星,一道人影背对着他立那里,明明是高大挺拔的身躯,却不知怎的,给人一种寥落又寂寞的错觉。 哗啦—— 推拉门开了一道缝,贺准夹着烟转过身,抬手将自己周遭的烟雾缭绕挥开,对唐纨笑笑说:“都收拾好了?” 如此没话找话的开场白,不像是贺准的风格,足以见得此刻的他心绪繁杂。 “嗯。”唐纨带上门,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俩人面前的防盗栏上摆着谭女士拾掇的绿植,几株三色堇在夜色中随风摇曳。 “不冷吗,站在这儿。” 贺准把烟掐灭,再看向他的眼神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气定神闲,慢悠悠道:“吃了阿姨炖的排骨,又喝了阿姨斟的酒,浑身都暖洋洋,怎么会冷。” 唐纨:“马屁又拍错人了,我妈已经睡了。” “谁听见算谁的。” 俩人同时沉默,各自望着夜色中的三色堇出神,半晌,唐纨突然开腔:“贺准,那会儿我妈邀请你经常来做客,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明明没喝酒,他却好像比身旁的人更加上头,“你要是不介意,往后可以常来。” 贺准缓缓转过脸,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少顷,低头轻笑一声,说:“嗯,好。” 夹在指间的烟头没拿稳,悄无声息地掉落在脚边。 他深呼吸一口气,抬头凝望着远处暗沉沉的夜空,几颗寥落的星辰点缀其中,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像俯瞰大地的沉默的眼。 “阿姨是个很有趣的人。” 凸起的喉结上下翻滚,他的眸色陡然变得空茫恍惚,像是陷进了过往的记忆中在搜寻什么,然后听他说:“我妈是抑郁症自杀的,如果她能像阿姨这样豁达,也许现在还活着吧。” 唐纨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安静地当个倾听者,可能是最恰当的安慰。 “就在我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烧炭自杀,我妈是个爱美又讲究的人,连死都选择这样自以为体面的方式。她不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体面再讲究,从化作尸体的那一刻起,附着在曾经的这个生命体上的一切东西,都是虚妄。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去敲她的门,一直敲不开,当时心里已经有预感了,我只是没想到,她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去死。” 贺准顿了顿,像是说累了,这种累并非来自于生理,而是心理上的,他在被那些蒙尘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记忆,再次拽进沉重而又不堪回首的曾经。 “我从出生就没有父亲,我妈也从不提他,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得病,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女人,是无法养大一个孩子的。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贫,却仍旧能够吃饱穿暖,甚至还有钱付我的学费。高三那年,学校接受一个来自B市慈善家的捐赠,听说那人是个大富豪,非常有钱,在全国各地建学校资助贫困生,不难猜吧,这个人就是辛丛定。我作为当时的年级第一上台演讲,被他一眼看中,他承诺,只要我考上B市的清北,就负责我往后学业所需的一切费用。当时这个事情还很轰动,登上了我们那里的地方电视台和报纸,所有人都觉得我的人生从此将会飞黄腾达。所以,我有时候甚至会怨恨地想,我妈是不是也不想让我好过,才会选择在我高考的前一天晚上自杀。她为什么这么做,这是我想了很多年都想不通的事儿。那年的高考我名落孙山,分数甚至连个像样的大专都够不着,也就是在那一年暑假,我学会了抽烟酗酒,泡在网吧没日没夜地打游戏,试图陷在虚拟世界里忘却一切。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多久,辛丛定突然再次出现,他通过学校老师找到我,跟我面对面谈了一次。他提出让我备考SAT,说只要我拿到任何一所学校的offer,将会继续负责我出国深造的全部费用,前提是,学成后必须回国,协助他打理他的企业。听起来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但其实,我此后的人生就这样被掌控了。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个极大的诱惑,能把自己从一摊烂泥中拯救出来,至于代价,我一直是个不信命的人,从前不信,往后也不会信。” 贺准伸出手,轻轻地弹了一下近在咫尺的一株三色堇的花瓣,看那鲜艳而又脆弱的紫黄色花朵在外力的冲击下来回颤动,他凝望着,在一番对于自己身世的冗长剖白之后,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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