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天,上海冬天的晚上是看不到星星和月亮的,一切灰蒙蒙的。他在诺大的城市里,倍感自己的渺小,淹入人海,也不会有人发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几个西装革履,穿着定制皮鞋的男人走到外面来抽烟,言语里交谈着今年电影的参赛事宜。 江郎远远地望过去,其中有一个就是他等了很久,瞟了他一眼的那个人。 他心里升腾出最后的希望,像是即将熄灭的火堆里费力扑腾的火星,冒出缕缕青烟。 江郎快速地站起来,走过去,想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机会。 几个男人看他过来,提高警惕,有个人像是呵斥流浪狗一样地喊,你要干什么? 江郎清楚现在的自己不太好看,甚至是邋遢,一头蓬乱的头发,满脸胡子,穿着臃肿的棉服和肮脏笨重的棉拖。 他着急地解释着,我不是流浪汉,我是…… 没人在乎他是什么,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了几张红色的票子,递到江郎手里,从上往下俯视着,露出轻蔑的神情来:拿去,买点吃的。 江郎想说自己真的不是,可他只是呆愣着,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他想说我是导演,可他说不出口。 那几个男人转身就走,江郎听到他们说,他们两夫妻久不露面,这次居然肯为了自己儿子边泊寒出山,估计是为了电影参赛的事。 有个矮一点的男人说,不就是个电影节,兴师动众的,我刚才还看见张老师,今年的评委,不会也请了吧。 有人嘲弄地笑着说,我倒是听说为了这个电影节,故意把有希望获奖的作品筛掉了,有一部叫什么太阳的。搞不好就是他们动的手脚。 江郎听到熟悉的名程,手里捏紧了那几张钞票。他没有像电影里把钱撕掉,他只是看了很久很久,心里头有个声音说,这够你几天的生活费了,然后左手像脱离控制般把钱塞进了口袋。 那晚,江郎站在饭店侧边,看着边泊寒的父母先出来,又看着投资人和评委慢慢地走了出来。 就在他以为不会见到故事的主人公边泊寒的时候,边泊寒手里拿着几本剧本出现了。 边泊寒径直朝着他走过来,江郎惊恐地偏过点头,尽量把脸埋在阴影之下,怕边泊寒认出自己。 边泊寒站在他旁边,把剧本扔在垃圾桶上,点燃了烟。 江郎不自觉地看向他,边泊寒把烟叼在嘴上,从烟盒里控出一支来,递过去:“来一根。” 江郎因为冷,颤抖着手拿了一根出来放在嘴边,边泊寒用手围拢着,替他点了烟。 他们站在一起,用吞云吐雾的方式替各自的沉重心事买单。只不过,江郎的心事里多了边泊寒的部分。 一支烟很快抽完,边泊寒和江郎说再见,没带走垃圾桶上的剧本。 江郎捡起来,问:“不要了吗?” 边泊寒眼里闪过一阵沉默,然后笑了笑:“不要了,以后也用不到了。” 江郎把边泊寒的笑理解成了势在必得的得意,他想起方才几个小时前那些人的话。 边泊寒说完,转身走了。江郎看着边泊寒的背影,满腔的恨意席卷了他的眼睛,凭什么你已经拥有了一切,还要肆意掠夺别人的机会。 后来,边泊寒凭《蓝色骨头》拿了奖,江郎看过。可和当初那个冬天,边泊寒给他的剧本不是同一个。 江郎发散地想,边泊寒一定请了枪手,要不就是抄袭,不然不可能成长得那么快。他固执地觉得,站在领奖台饱受赞誉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边泊寒这个小偷。 江郎恨这个圈子里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发誓,他要他们都不好过。于是,他去做了狗仔,专门贩卖圈子里众人的私生活。 在极为巧合的场合之下,江郎无意中得知,边泊寒当年用了别的名字参赛。这样做的目的不难想,无非是为了不陷入口舌之争。 可恨意让江郎觉得边泊寒做一切都只是在掩耳盗铃,做特殊标记。 电影获奖后,要每个获奖的导演实名认证,边泊寒迫于无奈才用了真名。 但这其中的缘故,一一被江郎误解。 江郎一直在伺机等待着,像埋在洞口的蛇,打算兔子靠近,咬其脖子一击致命。 江郎听说边泊寒今年的新片《往事并不如烟》上映后,打算参赛法国戛纳电影节。他觉得时机来了。 污蔑一个创造者最好的方式,就是说他抄袭。 江郎知道,想洗清抄袭这顶帽子有多艰难,就算最后证实一切只是谣言,但不明所以的人依旧挥舞着双拳,在网络世界传播着自以为是的正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边泊寒静静地听完所有,他原本以为他会很愤怒,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嗯”一声,抽丝剥茧地直击根源:“所以你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目的是为了毁掉我。你明知毁不掉,到时候出来道个歉,这件事就能得到平息,你还可以得到更多的热度和关注,怎么算,你都不亏。” 江郎不得不承认边泊寒很聪明,把隐藏的另一部分目的也剖析干净。他收起来讲故事时候的可怜劲,笑得露出牙齿,眼神阴冷:“怎么看出来的?” 说实话,边泊寒听故事前半段的时候真的有一瞬间相信江郎是因为误会,所以想做出后面的事。 但整个故事经不起推敲,边泊寒不相信江郎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这些年,对当年故事的原貌一律不知。 边泊寒又从心底涌上来了深重的厌恶,就算他一再告诉自己嫉妒是人类常见的罪恶,也没办法平息。 江郎并没有因为被识破而恼羞成怒,他只是轻蔑地冷笑着,接着说:“我还以为你会被我的故事所打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只不过也没事,顶多民事赔偿,我现在也不缺钱。” 边泊寒想不到江郎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造谣成本低,诉讼时间长,所以一般人都只会选择民事赔偿这道路。而江郎笃定,边泊寒等不起。 边泊寒不想再听他多废话一句,他站起来,俯视着江郎:“因为你脚上的拖鞋二万八,二零一六年夏的限定款,我穿过。” 二零一六年夏,《蓝色骨头》获奖,边泊寒和其它导演拍了一期杂志封面,他当时穿的就是江郎脚上的这双拖鞋。 边泊寒对江郎前后几个月的境遇变化无意探究,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一点,真正热爱一样事物的人,始终心里都会给那个梦留个位置,努力去实现,而不是把自己人生中的不顺都归咎于他人。 至于江郎的故事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边泊寒也并不在意,他并不会因为江郎做过流浪汉就多生出些怜悯来,做错事就应该负责,这是小学生都懂的道理。 边泊寒很快地走出这间充满酸臭味的屋子,手心里伤口愈合的地方在牵线搭桥,发出痒意,寒意从他的尾椎骨逐渐攀爬,贯穿他的一整个脊柱。 听完江郎的告解,并没有让边泊寒心里舒坦少许,他的胃里像吞下一只张着翅膀的扑棱蛾子。刚开始,以为是蝴蝶,仔细一看,才发觉是长着绒毛,翅膀上灰黑的蛾子。 他从阴暗处走到阳光下,明明是艳阳天,但还是止不住地打了个冷噤。 边泊寒无比迫切地想见到周泽楠,想得到确认,确认世界浑浊,但总有人清白不朽。 边泊寒拿出手机,拨了周泽楠的电话,在接通声还没停止前,他看见想念的人近在咫尺,在十米开外的地方。 午后的阳光碎屑照在周泽楠身上的白色衬衫上,他踏在青灰的石板路上一步步朝着边泊寒而来。 边泊寒看着周泽楠,他心里涌起的情绪像火山迸发的滚烫岩浆般快速流淌在身体里,所过之处烧得一片滚烫。欲望在这一秒挣脱牢笼,边泊寒迫切地想做一件事。 边泊寒朝着周泽楠,快速地迎过去,他摁着周泽楠的脖颈拉向自己,吻了上去。 边泊寒慌乱地贴上周泽楠的唇齿,在九月的秋天,在一条明暗交汇的老旧巷子里,忠诚于自己的内心,不顾礼节,未经询问,在一地碎光里吻了心底安放的人。 周泽楠愣了片刻,没过多久就给予回应。他纵容着笑了笑,任由着边泊寒毫无章法,胡乱地亲吻自己。 周泽楠紧紧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带着他把节奏缓下来。 李一戈站在周泽楠身后一步远的位置,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周泽楠用他自己的节奏舒缓着边泊寒的渴求,吻得真切又缠绵,边泊寒飘着的一颗心渐渐落到踏实的泥土上,开出一朵朵喜悦招摇的小花朵来。 他们在日光之下,在远离尘嚣浮华的弄堂,开诚布公地袒露爱意。 他们吻着眼前人,一吻再吻,仍觉不够。 他们由深至浅,交换着彼此的情绪和心跳,吻到缺氧,眼前发黑,才舍得放开。 边泊寒趴在周泽楠怀里大口地喘息着,仍不死心,眼睛紧紧看着周泽楠,舍不得地叼着周泽楠的嘴唇咬了一口。 周泽楠任由着他,他们互相依偎在一起。周泽楠摸着边泊寒的头,俯下身,安抚般地用嘴唇轻轻贴着他的脖子,边泊寒则搂紧了周泽楠的腰,把脸埋在周泽楠的肩头。 他们像是相爱多年的一对伴侣,从彼此灵魂深处迸发,缠绕在一起,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第二十八章 假若他日 江郎还在里面,李一戈怕节外生枝,引出不必要的麻烦,赶紧叫上两位祖宗回车里。 李一戈识趣地坐在副驾驶上,把挡板放下来,给他们两个人隔出一个单独的空间。 边泊寒紧紧握着周泽楠的手,眼睛黏在周泽楠脸上,周泽楠回握着他。 边泊寒想问你怎么会在这,但不用细想就明白,周泽楠答应了要来,因为不放心,私底下联系了小十一。边泊寒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上一刻边泊寒还处在对人的厌恶之中,下一刻就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脑袋。他整个人晕乎乎的,像陷落在云层里。 从前他不明白坠入爱河是种怎样的感受,如今纵身其中,才发现,用语言,用音乐来描绘都太过浅薄。 边泊寒问:“什么时候到的?我还以为还要过好几天才能见到你。” 周泽楠笑笑:“原本也是打算过几天再来的,可那晚你给我打电话,我又问了下小十一污蔑你抄袭这件事的进展,我实在不放心,就过来了。” 周泽楠顿了顿,接着笑着说:“你一直陪着我,我也想陪陪你。” 边泊寒的整个心窝都被熨帖得暖暖的,明明自己一个人见惯了风雨,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当有个人郑重其事地为你担心,守候在你身边心疼你,你会下意识地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 边泊寒不想逞强,江郎刚才把他恶心坏了:“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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