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游表情也不太自然:“哪里荒了,游客也不少。” 稳了稳心神,他们继续向前走,接近山顶,坡平缓了很多,不再需要登山杖,然而气氛居然莫名疏离了起来,心里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幸福感,被浓浓的失望掩埋得严严实实。 沉默片刻,杨亚桐说:“我总怕,再重复上次的错误。” 凌游忙说:“我们不会的。” “我都不敢确定,你又怎么做到这么自信的?” “我没有自信,尤其是在你面前,但我知道要怎么做。” “好吧。”杨亚桐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之前说的,如果你病好了,由你来决定要不要在一起……” “亚桐,不应该由我决定,应该是你。” “没有应该是谁,感情的事,总要双方努力,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并不会因为你生了一场病而消失,你对自己不认同,对家人隐瞒,这些问题都还存在,再加上你还没完全康复……凌游,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我怕再来一次还是错的,我们都承受不了再错第二次。” 山顶秋风猎猎,凌游闭上眼,阳光照着眼睛,视野一片血红。 连续值班好几天,杨亚桐今天终于可以回公寓了,打开门,看到凌游背对着他坐在阳台,喊了一声没回应,他拿出手机。 大师兄杨亚桐:我回来了。 精神一科凌游:好的。 大师兄杨亚桐:回头。 凌游起身,见他已经到了,指指自己的耳朵。 杨亚桐点头,继续发微信。 大师兄杨亚桐:我知道,别急,很快好了。你想吃什么,是等会儿出去还是叫外卖? 精神一科凌游:我都可以,看你想吃什么。 大师兄杨亚桐:哈哈你可以对我说话的。 精神一科凌游:听不到的时候说话声音有点怪。 大师兄杨亚桐:你先躺着,我歇会儿就出去吃饭。 凌游不知道他已经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杨亚桐一坐在沙发上便仰头阖眼,很疲累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脖颈的弧线,喉结偶尔动一动,紧接着是一个深呼吸,明明听不到,他也能感知到那个悠长的叹息。 他的桐桐很辛苦。 这个辛苦的人还没怎么好好休息,便跳起来找手机,接起来,见凌游在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没事,走向阳台接听。 电话持续了一阵子,看起来不像是急召他回医院的,杨亚桐的姿态也放松,他在阳台上踱步,时不时点头微笑,凌游看着他,逐渐能听到一些杂音,然后到听他说:“刘主任,谢谢您关心,我情况特殊,不打算找女朋友。” 凌游翻身,背对着他。 杨亚桐直勾勾地盯着凌游的背影,自从生了病,他瘦了很多,肌肉也不再紧实,侧躺着,能清晰地看见凸出的肩胛骨,他对着电话说:“而且我最近有个很喜欢的人。” “哦,不,还没有。” “算是吧,其实我也不确定。” “嗯,好的,谢谢您,您也早点休息。” 凌游的胃痉挛了一下,一股凉意蔓延至全身。 “最近”?“很喜欢”?他说的人,显然不是自己,他现在那么优秀,没有任何理由困在这里,唯一的可能性只剩陪自己治病了。 他难过,又无可避免地愤怒,不能自控地怀念从前,怀念两人之间毫无阻隔,怀念杨亚桐对他的爱意和诱惑,甚至怀念他嵌在杨亚桐身体里的感觉,一种隐秘的蠢蠢欲动。 心脏重重锤打,每一次都敲中他四肢百骸最疼的那根神经,他被全身密密麻麻的痛感折磨得很难再躺着,起身站在杨亚桐面前。 杨亚桐见他眉头还锁着,问:“好些了吗?还听不到?” 话音未落,凌游便抓着他的肩膀,一把揽过来,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毫无征兆地吻了下去。 杨亚桐愣在原地,他本能地要抱住凌游,接住这个久违的亲密,却在即将沉迷的时候推开了他。 “凌游,别。”他目光躲闪,“我这几天有点感冒——” “对不起,我是……”凌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那股冲劲,他嗫嚅道,“我有点——” 杨亚桐摩挲他的背:“我知道,你又听不到了心情很差,没关系的我陪你,我不会走。你看,我现在可以分辨出你的听力是不是正常,不会像以前那样吓你一跳了。我懂的,你别难过。” 凌游垂着眼,满心酸涩,像是生嚼了一块柠檬,他想:我……别难过,又怎么可能不难过?
第五十九章 物候新5 隔天,公寓来了位不速之客。 凌游开门发现是孙奚,先是一愣:“怎么,还要面诊啊?” 孙奚没说话,笑笑,自顾自地走进来,拉开椅子坐下,一副要正式谈话的样子。 “我现在自身难保,没能力给你面诊了,你自己诊自己吧。” “怎么了啊,你抑郁了?” “也快了。我来是想问,你那个宿舍,是暂时不住还是退了?” “暂时的啊,租金还交着。” “借我用一阵子吧。” “用来干嘛?” “我……从家里搬出来了,正在办离婚。” “什么?为什么要离婚?” “很多原因吧。搬走之后,我在值班室睡了两天,还是不太方便,又不能去父母那儿,他们身体也不好,不想让他们操心。” “宿舍你想住就住,但是为什么非要离婚啊,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还是出什么事了?” “实话说吧,我们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事实上,没有事发生,” “那为什么?” “你不懂。” “你这么表达我肯定不懂,讲清楚不就行了?” “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孙奚一向乐观友善,这还是凌游第一次见他长时间地蹙着眉,“为什么非要问为什么呢?” “正常人听到这种消息都要问的吧,难道我跟你说‘good job,bro’!像话么?” 孙奚苦笑:“别逗我了,我笑不出来,来你这儿坐坐,主要是找你借房子住。” “行吧,当初我跑出来你收留我,现在换我收留你了。” “咱俩真是,难兄难弟,都沦落到这地步。” 凌游找出钥匙,顺手拿了瓶水递过去,一阵猛烈的咳嗽震得胸痛。 “怎么了?”孙奚问。 “感冒。”凌游想起那个轻吻,笑得心酸,“吃药吃得体力不好,抵抗力也变差了。” “杨亚桐晚上回来么?” “不回。” “怎么,吵架了?” “没有,我有什么资格跟人吵架。” 孙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来,你也有事儿。” 凌游点头:“我感觉,我的病好了很多之后,他并没有顺理成章地接纳我,反而有点抗拒。” “怎么说?” “我们上一次的失败,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距离,相处起来压力很大,又都不成熟,所以互相折磨互相破坏,这次我们从克制开始,但感觉疏离。” “说人话!”孙奚不耐烦道。 “他以前有半小时的空闲都要跑回来看我一眼,现在,就最近,已经三四天没来了。” “听说最近儿科爆满,每家医院都忙得不行。” “我知道,跟这个没关系。主要是,那天我听到他跟别人打电话,说他最近有个喜欢的人。” “谁啊?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是‘最近’么?我是个旧人。” “那你问他了吗?他怎么说?” “没有。” “摊开来说清楚啊。是谁以前经常说沟通的重要性的?” 凌游叹了口气:“我总算是知道了,只有很自信的人才有开诚布公的勇气,我现在,承受不了真相。” “我不了解情况,没办法发表意见,我只知道他对你那么好,你要是平白无故放弃他,可能以后都找不着这样的了,你得想清楚。” “当然不会放弃,即使他真的喜欢别人,那也只是有好感而已。我了解他,他真诚,不会跟一个人暧昧又惦记另一个,只要他没正式和那个人在一起,我都会重新追他,会争取。” “哎,这才对嘛!有斗志的小凌医生回来了!” 孙奚走到阳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冷风就从那条缝里冲了进来。他拿出一支烟朝凌游抬抬手,凌游摇头,他点燃,斜靠在窗边,吸一口,再把脑袋伸出窗外呼出去。 凌游想起杨亚桐经常抱着胖大海,也这样探出头去看风景,胖大海的辫子被风吹乱,她也不介意,风越大反而越开心。 杨亚桐不在的白天和夜晚,凌游就会这样无端地想起一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心里被回忆和焦虑缠成一团线,想整理却找不到头绪。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最终都会归结到“如果杨亚桐真的爱上了别的人”,然而他一想到这个“如果”,就难过得像被捅了一刀。 孙奚接着说:“哦对了,那天在一附院遇到你妈了,跟她聊了一会儿,她还叮嘱我给你物色女朋友呢,你到底什么时候跟他们把这件事谈一谈啊?如果你想要跟杨亚桐重新开始,这是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不然人家凭什么跟你不明不白地睡一起?我都替他委屈。” “什么睡不睡的,没睡!” “不只是他,校长和徐主任也值得一个坦诚。” “嗯。我知道了。” 孙奚走后,凌游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作为一具清醒的尸体躺在学校的解剖台上,一位老师站在自己身边给学生上局解,虽然戴着口罩,他还是能认出那双勾人心魄的眼。那位老师似乎完全不认识台上的人,一边口述解剖刀的几种持刀法,一边在自己胸前划下浅浅一条,用有齿镊夹住皮肤,演示如何剥离。 凌游奋力抬起头大喊“杨亚桐,是我,你看看我”,但他的声嘶力竭在现实世界里是透明的虚无,没有人能听得见。 他睁开眼,全身冷汗瘫软在床上,猛烈地大口喘气,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彻底平复呼吸,起身拿了瓶水,手还在颤抖,水顺着脖子流向胸口。深秋,天已经冷了,一点点微风吹过,凉意就从那条水痕钻进身体。 第二天下午,他回家做了几个菜,等父母下班,终于,凌游第一次对他们说:“其实我是个同性恋。” 凌文玖点头,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说,什么时候发现的?” “中考之后的暑假,我去游学夏令营,那会儿发现,我喜欢的人和性幻想的对象都是男生。” 徐敏还在震惊中,没有凌文玖那么淡定,她摇着头:“中考之后?不对,不对,怎么会呢?我记得你以前交过女朋友的啊,大一那个,文艺部部长,长得漂亮会跳舞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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