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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红

时间:2023-11-13 18:00:18  状态:完结  作者:折一枚针

  应笑侬明白,从宝绽一眼认出张雷,他就明白了,他的冷漠、倨傲,都是为自己:“宝处,七年了,都过去了。”

  “没有,”宝绽摇头,“我一直记着那天,你紧紧攥着我,一个个名字念过去,就是没有你。”

  七年里,这些话他从没说过,替应笑侬的不甘、委屈,全憋在心里。

  “我要把如意洲挺起来,”宝绽捏着拳头,“不光为了这块百年的牌子,也是为了你,去争一口气!”

  应笑侬没法不感动,咬紧了牙关,连肩膀都在抖,抖着抖着,噗嗤笑了,笑他们两个傻瓜,只想着对方,分毫没自己:“宝处,市剧团没躺在那儿等戏唱,你听张雷那嗓子,又亮又有劲儿,是带着功的,那大院里没一个废物。”

  张雷的嗓子拔尖儿,宝绽承认,但一看他那张脸,就想起市剧团招聘,他们春风得意时,应笑侬的失意落寞。

  “你最谦和,”应笑侬那么有脾气的人,却耐住了性子劝他,“你总是先考虑团里、考虑戏,这回也不能为了我破例,再说了,市剧团的人都不弱,咱们不可能一辈子不和他们打交道。”

  宝绽垂下眼:“如意洲用不着他们。”

  “用不着他们,咱们就胜了吗?”应笑侬握住他的手,“什么时候市剧团抢着给咱们配戏,那如意洲才是胜了!”

  宝绽挑起眼,望进应笑侬的眼里,他说得对,固步自封绝不是出路,再不甘再难受,也得先放下,把这出《双投唐》唱好。

  双投唐,是如意洲和市剧团的一次合作,也是较量。

  “想明白啦?”应笑侬艳艳地一笑,“得,我还得去顺下头那位,你过会儿再下来。”

  他走了,门啪嗒关上,宝绽在屋里踱步,七年前,应笑侬那么向往院团,拼了命却进不去,七年后,他为了如意洲,还得去求那些踏着他进去的人,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没人能感同身受。

  憋闷了,宝绽就想给匡正打电话,号码拨过去,那边秒接:“宝儿,”听语气,匡正很高兴,甚至称得上兴奋,“哥刚签了一个大单,谁都想不到我们能签下的单,团队作战,马到功成。”

  三个路口之外,匡正也在为了事业拼搏,荆棘路上,宝绽是有伴儿的,笑容爬上他的嘴角:“是吗,那得庆祝一下。”

  “午饭我去找你,”匡正的声音低下去,无限温柔,“萃熙华都顶层的小凤凰。”

  “好,”短短两句话,就让宝绽卸下了浑身戾气,“我等你来。”

  电话挂断,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一背飞鹤,开门走出去。

  再见面,宝绽褪去了之前的冷傲,张雷也调整好情绪,两个人重新上台,一趟西皮快板下来,珠联璧合天衣无缝。

  宝绽热情地道了谢,让应笑侬替他请一顿饭,说着“再会”下楼,panamera停在路边,匡正靠着车正抽烟,看到一身黑衣的他,愣住了。

  他见过穿白长衫的宝绽,如云、似鹤,一碗见底的水那样清,眼前穿黑的他别有一番味道,冷着,飒着,奢靡着,让人不敢接近。

  “哥,看什么呢,”宝绽拿肩膀碰他,“看我衣服好看哪?”

  两个人并排过马路,匡正总是忍不住瞧他,不光他,满大街的人都看他,那样的与众不同,有别具一格的东方美:“你这衣服……”

  “漂亮吧,”宝绽拉着他跑过最后一段路口,“师哥给的。”

  原来是时阔亭,匡正没说话,他想不到除了自己,还会有人给宝绽送衣服,这种感觉很陌生,应该是危机感,还有一点嫉妒。

  小凤凰是杭帮菜,全萃熙华都最贵的馆子,宝绽跟着匡正往里走,没留神和人碰了一下,是两个老外,傲慢的高鼻子,冷淡的蓝眼珠,匡正怕宝绽无措,正要替他道歉,宝绽却昂着头,礼貌地说了声“sorry”,继续向前走。

  这一瞬间,匡正觉得他变了,变得优雅、大气,像他曾教他的那样,“立”了起来。

  第一次,他从宝绽身上看到了某种精彩的男性魅力,不再卑微、怯懦,而是能与他势均力敌,出乎他意料的,这种男性魅力居然让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第81章

  宝绽头上戴着软扎巾, 一簇深蓝色的绒球, 穿黑色团龙马褂,系大带, 脚蹬厚底靴,正斜靠着化妆桌, 喝最后一口水。

  张雷在侧幕那边,也扮上了, 勾的是十字门紫脸, 穿蟒袍,腰挎宝剑, 满口灰髯已经挂上,撩着帘在往台下看。

  客人到了,小牛屁颠屁颠地陪着,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上次的单团长, 另一个四十多岁, 身材特别魁梧, 穿一件雾灰色羊毛大衣,很精神,在五排中间的位置坐下。

  “陪着那个……”张雷惊了, “不是我们单团长吗!”

  宝绽放下保温杯,正了正衣冠:“不是前团长吗,你怎么认得?”

  “照片啊,办公楼二楼一面墙都是他的照片, ”张雷白了脸,“宝团,给我们前团长演出,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重要吗?”宝绽挎上太平刀,挂髯口。

  “怎么不重要!”张雷紧张起来,“前团长也是团长,我们团的!”

  “他不是客人,”宝绽偏着头,二指捋了捋鬓边的髯口,“他陪着的那个才是。”

  那张雷也忐忑,说到底他只是个青年演员,在市剧团登过的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别提给大领导汇报演出,今天却稀里糊涂在这儿上了阵。

  前头邝爷开始打通,锣鼓点一通接一通,催得人心慌,张雷攥了攥拳头,手心里全是汗,这时宝绽一把拍在他肩上,剑眉星目的王伯当,盯着他的眼睛说:“张老师,就你那把嗓子,一出去就能把他们掀翻。”

  说着,他踢起下摆走上台,张雷眼看着白亮的舞台光要把他淹没,连忙一扬马鞭,也跟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踩着方步,慢慢踱到舞台中央,时阔亭的胡琴走起,两人打了几鞭,做个身段一亮相,张雷唱:“这时候孤才把这宽心放!”

  极漂亮的一嗓子,台下的反应却冷淡,宝绽不以为意,一出戏花三十万来看的人,怎么可能贸然叫好,他顶一口气,把嗓子提到位置,一个脑后摘音,走颅腔共鸣:“你杀那公主,你因为何故!”

  这一下,比每次排练时狠得多,披靡着,有刀锋出鞘的杀气。

  如此猛的“一刀”,张雷却接住了:“昨夜晚在宫中饮琼浆,”他知道,宝绽这一声不是压他,是在给他提气,告诉他不是张雷,而是杀妻叛唐的李密,“夫妻们对坐叙叙衷肠,孤把那好言对她讲,谁知贱人撒癫狂,大丈夫岂容妇人犟,因此我拔剑斩河阳!”

  这一段西皮快板是李密和王伯当你来我往,讲究个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宝绽把眼眉一瞪,铿锵而上:“闻言怒发三千丈,太阳头上冒火光!”

  张雷整个人放松下来,在宝绽的引领下,完全融入了戏的情境:“贤弟把话错来讲,细听愚兄说比方!”

  这两条嗓子各有各的亮,各有各的韧,好像两把开了刃的好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上相击搏杀,又水乳交融。

  张雷唱:“昔日里韩信谋家邦!”

  宝绽接:“未央宫中一命亡!”

  张雷又唱:“毒死平帝是王莽!”

  宝绽再接:“千刀万剐无下场!”

  张雷气沉丹田:“李渊也曾臣谋主!”

  宝绽气冲霄汉:“他本是真龙下天堂!”

  接下来是高潮,花脸和老生较劲,调门翻高再翻高,行话叫“楼上楼”,没有十足的把握,很可能直接唱劈在台上。

  张雷先来,接着宝绽的调门,走高一步:“说什么真龙下天堂,孤王看来也平常,”他气势全开,有大花脸慑人的架势,“唐室的江山归兄掌,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他的调门已经很高了,宝绽必须比他还高,他两脚扎稳台面,一嗓子挑上去:“讲什么一字并肩王!”只听啪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好比困龙痴想上天堂,任你纵有千员将,雪霜焉能见太阳!”

  这嗓子不愧叫玻璃翠,透得像玻璃,润得像翡翠,抑扬顿挫、婉转雍容,别说台下的观众,连张雷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宝绽是最好的搭档,能激发对手的热忱,张雷在市剧团七年,从没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刻,仿佛不是他在唱戏,而是戏在唱他。

  他稳住心神,慢下来进散板,在这里,宝绽还有最后一次翻高,高度要比全段任何一处都高,可戏到了这关节,已经没有翻高的余地了,无论是台下的观众、台上的张雷、侧幕的邝爷时阔亭,还是后台的应笑侬,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可宝绽只是微微一抖扎巾,像个横刀立马的英雄、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胸中似有大江大河,只从一张嘴奔涌而出:“王伯当——错保了无义的王!”

  这就是《双投唐》,戏里两个枭雄,戏外一对魁首,洋洋洒洒一段故事,让听故事的人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宝绽和张雷双双回身,走下场门回后台,大家伙都等着,给他们递水解行头,只是文戏,俩人却像拿汗洗了,湿漉漉相视而笑。

  “宝处,”陈柔恩递手巾,“快擦擦。”

  “先把头掭了,”邝爷说,“让宝处坐会儿。”

  张雷皱眉,低声问萨爽:“你们怎么都叫宝处,”他的意思是不够尊重,“明明该叫宝团……”

  “宝处宝处宝处!”这时小牛急惶惶跑进来,“先别歇!”他拿拇指比着外头,“客人让你再唱一段!”

  “凭什么!”时阔亭第一个不干,“都累成这样了,还唱什么!”

  “就是,”应笑侬敲边鼓,“说好了只唱一段,咱们宝处是千金嗓,哪那么不值钱,他让唱就唱。”

  “小侬,”宝绽解开马褂,告诉牛经理,“你去回吧,我能唱,让他等一等。”

  “还等什么等啊,”小牛一脸着急相,生怕钱跑了,“他就三十分钟!”

  “那也得等我把戏服脱了。”

  “脱什么,穿着正好,”小牛要上来拉他,“快上去!”

  “师傅教的,宁穿破,不穿错,”宝绽横眉对他,神色凛然,“我不能穿着王伯当去唱秦琼,让他等。”

  嘴长在人家脸上,小牛没办法,只得唠唠叨叨去了,宝绽也不磨蹭,脱下大褂箭衣,只披一件白衫子,徐徐走上台。

  客人没走,端端坐在台下,宝绽上去先鞠一躬,不卑不亢:“对不住,怕您久等,穿着素衣子,清唱一段三家店。”

  真的没有伴奏,褪去所有的喧嚣浮华,只用一把赤条条的嗓子,他平实地唱:“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

  《三家店》,也叫《男起解》,这里唱的是秦琼发配登州、怀念亲友的一段,唱腔朴实无华,若说双投唐是锦缎,它则是布衣,是最没有彩头的一出戏,却让宝绽三言两语,唱出了真情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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