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驰看着唐蘅,略略皱起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说:“好吧。”然后他又出去了,唐蘅听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吃完鸡蛋,坐在屋里等着。 过了大概十分钟,李月驰走进来。他先是站着打量唐蘅,然后忽然俯身,一手绕过唐蘅的腿弯,一手插入他腋下,低声说:“别动。” 唐蘅愣了愣,尴尬道:“我自己能走。” 李月驰不应,直接把他抱起来,出了屋门,唐蘅才看见狭窄的过道里立着一架轮椅,有些陈旧了,但刚刚擦洗过,皮制坐垫上还带着点点水痕。 唐蘅坐在轮椅上,李月驰又不知从哪拎来一只装满水的塑料杯,递给他:“你拿着。” “哦……”唐蘅抱着李月驰的杯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李月驰背起装农药的喷筒,推着唐蘅向外走去。下了一夜雨,此刻晴空万里,天色瓦蓝,正是干农活的好时候。李月驰推着唐蘅,一路上经过许多稻田,有的村民已经见过唐蘅,很热情地喊声“领导”,甚至上来关心一番,领导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唉哟遭罪呀,小李你可把领导照顾好了!有的没见过唐蘅,也凑过来问李月驰,这是咋个回事嘛?有手有脚的,怎么推着走? 唐蘅禁不住面露羞赧,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夸张——明明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却缩手缩脚地坐在轮椅里,不太聪明的样子。 总算到了李家承包的无花果林,林子在山脚下,距离农田有些远了,四下无人,只能听见远处的鸡鸣。李月驰没再说别的,套上手套,径自去给果树打药。唐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穿一双厚底胶靴,身上围着类似雨披的塑料袍子,手套长到手肘,是明黄色的。他果真像农业节目里的那些农民一样,肩背喷壶,手执喷嘴,熟练地在果树上喷洒农药。唐蘅愣愣地凝视他的动作,干脆,利索,速度很快。他见过李月驰做很多很多事,打架煮饭,读书喝酒……但那些事都发生在城市里。 好像六年前李月驰从未告诉过他,在乡村里发生的一切。 李月驰回来的时候,唐蘅还在发愣。他把手套摘下来拎着,从兜里摸出两颗无花果:“你吃不吃?” 唐蘅接过来,攥在手心里:“你家承包这片林子多久了?” “我出来之后承包的。” 那就是不到两年。 “这东西赚钱吗?” “还可以。” “能赚多少?” “村里合作社给钱,一个月五百。” “……” “剥皮吃就行,”李月驰说,“这两颗没有农药。” 这个季节并不是无花果成熟的时候,两颗无花果青得泛白,个头也小,剥开了,却意外地很甜。唐蘅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待会儿,好不好?” “嗯。” 李月驰把他带到河边,对岸有人躬着身子干活,一头黄牛在河边饮水。 他们这一侧静悄悄的,唯有水声。 唐蘅知道也许徐主任已经急疯了,也许石江县城的温泉酒店已经乱成一锅粥,也许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找过来。他不可能在村庄里躲一辈子,也许他应该和李月驰谈一些现实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唐蘅想牵他的手,犹豫一刹,只是碰了碰他的手臂,“唐国木对田小沁做的事。” “我说了,你信吗?” “我信。” 李月驰垂着眼笑了笑:“你记不记得——我捅他之前,说过什么。” “我……” “你不记得了,”李月驰很平静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记得,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唐蘅猛地攥住李月驰的手腕,腕骨凸起来,硌得他的手心有些痛。李月驰不动,任他攥着,半晌,唐蘅挫败地松开手。 “田小沁的事从头到尾和你无关,”李月驰望着阳光下亮闪闪的河水,“你大伯的事也和你无关,你别管。” “但你和我有关。” “那是以前。” “现在呢?” 李月驰沉默,几秒后他说:“回去吧。” 他们按原路返回,途中李月驰接了个电话,语气不大好。快到家门口时他说:“不许套我妈的话。” 唐蘅点头:“我不套。” “不许上二楼。” “为什么?” “我弟回来了,”李月驰顿了顿,“他住二楼,智力有些问题。” “平时都是你和你妈照顾他?” “对。” “很辛苦吧。” 李月驰摇摇头,没有回答。 进了屋果然听见楼上有说话的声音,唐蘅凝神细听,是李月驰的母亲和一道男声,听不清在说什么。李月驰把他推进屋里,半是叮嘱半是警告地说:“在这待着。” 唐蘅点头,问他:“你去哪?” “做饭。” “我能动你的书架吗?” “你不是已经动过了吗。” 唐蘅讪讪道:“也是。” 他的手机早被李月驰拿走了,电脑还在酒店里,全身上下没有半个电子产品,自然和外界断了联系。但他竟然并不觉得无聊,反倒希望这样的时间再长一些。好像只要李月驰在身边,他的时间就是满的,有意义的。 唐蘅翻开自己的博士论文,白纸黑字第一页,第二页,翻到摘要时愣了一下——这一页上竟然有铅笔做下的标注。 很轻很轻的字迹,在几个冗长复杂的单词旁边,标注了它们的中文含义。李月驰的字是浅灰色的汉字,他的论文是铅黑色的英文,不知道为什么,唐蘅盯着那几个汉字,觉得仿佛能看见李月驰查字典时有些茫然的神情。 这些年他会失望吗,他会后悔吗。 唐蘅把论文放回去,本想再看看他的判决书,手臂悬在空中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没有碰那文件夹。 书架上还有一些旧书,大都是高中的教材和习题集。唐蘅正想抽出他的物理课本,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高喊:“小李!唐老师!你们在不在啊?” 唐蘅挪到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 李月驰开了门,淡淡地说:“唐老师身体不舒服,在睡觉。” “哎呀,我听成大夫说他发烧了?”是村长的声音,“现在还烧呢?” “退烧了。” “小李啊,这个,你看,我也不知道你和唐老师是同学,早知道的话省了多少麻烦事!哈哈!不过呢,唐老师身份特殊……” “我知道,”李月驰打断他,“他也不会一直住我这儿。” “那是肯定的啦,总不能一直麻烦你,按说是村委会的工作……这样,我们今天过来,就是想看看唐老师,大家一起吃个饭,你看怎么样?” 李月驰静了几秒:“可以。” 唐蘅推开门:“学长,做好饭了?” 村长快步迎上来:“哎!唐老师!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了,”唐蘅看着李月驰,“就是昨晚辛苦学长。” 村长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我带了点吃的过来,您补补身体……” 李月驰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厨房。村长带来不少吃食,卤猪耳、炖羊肉、鸡汤,估计是大清早就开始准备了。唐蘅暗想,自己三番五次跑来找李月驰,肯定把村干部吓得够呛。 李月驰没做别的菜,只凉拌了两盘黄瓜,盛好四碗米饭,上楼去了。 唐蘅说:“少一碗米饭。” 村长左右看看,显然在装傻:“啊?不是四个人吗?” “还有他弟,”唐蘅冷声道,“他弟回来了。” “哎——唐老师啊,您听我说,”村长压低声音,凑过来,“小李的弟弟,他的情况很特殊。我们也不是故意藏着掖着什么,而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啊!” “什么意思?” “这事您肯定不知道,说实话我也是前几个月才知道的,就是,怎么说呢,您知道有些智力有问题的孩子,他们攻击性很强,就是……就是反社会嘛。” “……”唐蘅扭头盯着他,“话不要乱说。” “我绝对没乱说!”村长瞟瞟楼梯的方向,把声音压得更低,“这是好多年前的事儿。李月驰他弟啊,亲手把一个支教女老师推下山了。” 有那么一瞬间,唐蘅的大脑是空白的,似乎呼吸也停顿了。 “你说,支教的女老师?” “是啊,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来我们这支教,听说当时李家没钱交学费,人家还给凑了点钱……就那么被推下去,残疾了,你说说。” “是叫赵雪兰……吗?” 村长摇头:“那就不知道了,我去帮您打听打听?” “不用——不用了,”唐蘅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不麻烦你了。”
第44章 难看 饭桌上只有他们四个人。 唐蘅问李月驰:“你弟呢,不一起吃吗?” 李月驰简短地说:“吃过了。” 这是异常沉默的一顿饭,村长几次提起话头,奈何唐蘅并不回应,只是心不在焉地“哦”了几声——后来村长也放弃了,只好招呼唐蘅“您多吃点”。 唐蘅确实吃了不少,却是口中食不知味,心中翻江倒海。 “那我就先回去了啊,唐老师,”村长小心翼翼地说,“您有空的话能不能给徐主任回个电话?他挺着急。” 唐蘅说:“我知道了。” “您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好,”唐蘅深吸一口气,“今天多谢你了。” 村长有点受宠若惊:“不客气不客气!这些菜都是我媳妇做的,哈哈。” 唐蘅点点头,心说,谢的不是那些菜。 唐蘅把村长送到屋口,摇着轮椅慢慢转回来,李月驰正在收拾饭桌。唐蘅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脑袋,小声说:“我没吃饱。” 李月驰抬眼:“那你接着吃。” “太腻了。” “还有稀饭。” “我想吃无花果。” “……” “行不行啊?”唐蘅转到李月驰身旁,“学长,你家无花果好甜。” “哎!那你快去给领导摘一点嘛!”李月驰的母亲闻言,连忙走过来拍拍他的背,“快去噻。” 李月驰放下抹布盯着唐蘅,唐蘅迎上他目光:“学长,辛苦你了。这边无花果多少钱一斤?我想买点。” “要不得!”老人一听这话,又催促道,“领导想吃就随便吃嘛,月驰,你快去!” 李月驰低声说:“知道了。”随即扫唐蘅一眼,目光中带几分警告的意味。 唐蘅只当看不见,冲他笑笑。 李月驰披上夹克出门,唐蘅伸长脖子看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垄拐弯处。转过头来,见他母亲拾起桌上的抹布,俯身擦拭起桌面,他家的桌子就是最简单的塑料折叠桌,也许是用得久了,无论怎么擦,都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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