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以乔笑出声, 确实是律风自己做饭吃。 炸薯条、汉堡包, 偶尔泡一碗面, 煮一碗菜汤, 把自己吃得面黄肌瘦。 要不然,他也不会把人接到公寓,同吃同住,免得这位意气相投的小助理饿死了。 “师兄!”律风看他笑,气得动手推人,“你别不相信,我这次准备充分,练过的!” “练过?”殷以乔认真回忆,好像没有这段记忆,“你什么时候练的——” 还没能举出疑问,殷以乔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远在英国的爷爷打来视频电话,殷以乔就算有一腔困惑,也要暂时压下。 “爷爷。” 他接通视频,律风竟然当着他的面把厨房玻璃门给关了。 殷以乔无声笑了笑,直接靠着门无奈跟长辈告状。 “小风把我关厨房门外了,他说今晚他做饭。” 正值英国的早晨,殷知礼西装革履,笑声爽朗。 “这么勤快?”殷知礼对律风的厨艺知之甚少,本能觉得学生自有学生的道理。 他眨眨眼说:“一定是嫌弃你做饭不好吃,所以才自己动手的。” 爷爷的误会很深。 可能在老人家的心目中,律风样样出类拔萃,就算是厨艺都比自家孙子强。 殷以乔也不辩解,笑着问道:“爷爷是有什么事么?” 建成《舰归航》后,殷知礼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活力。 他放弃了卸下教授重任的打算,继续回到英国独立建筑学院,开堂授课。 此时,视频里的老人头发染回黑色,笑容带着浅淡皱纹,看起来好像不过是五十多岁,还能再教二十年的学生。 殷知礼笑着说:“我忽然想在今天的课上,给学生们看看你们改动后的《同舟》。作为一个建筑,它既具有船舶的特色,又带有独特的文化内涵,所以应该很有意思。你能不能整理一下发给我?” 爷爷说拿《同舟》当课件,殷以乔怎么会不同意。 他视线瞥过厨房里忙碌的律风,“好的,我现在就去整理。” 殷以乔挂断通讯,敲了敲厚实的玻璃。 “小风,我去楼下帮爷爷找资料。” 律风一听,点点头,“那我做好饭叫你。” 说完,又沉浸于手上的案板工作,全然没有手忙脚乱的样子。 殷以乔看了看,心里居然升起丝丝失落。 他好像本能的希望律风笨手笨脚,方便他推开厨房门,理所当然的主导一切。 然而,律风不需要他主导。 说好了会做菜,那就是真的准备过。 只剩殷以乔怀着困惑出了门,百思不得其解,律风哪儿来的充分地练习做饭这项技能。 在殷以乔印象里,他应该只会点外卖或者吃速成食品才对。 周末,留下的工作室没有负责接线的前台,变得冷冷清清。 殷以乔进来就往办公室走,只想发送了资料,赶紧回去看着律风。 虽然殷以乔长时间不在,但是他雇佣的前台兼职秘书,一直兢兢业业负责工作室的日常事务。 他打开门,就见到没能处理的信件堆积在桌上。 殷以乔瞟了一眼,打开电脑,在系统的启动等待之中,随手翻了翻那堆整齐的信。 银行的、合作建筑公司的、乱七八糟没印象的材料商的,还有…… 来自菲律宾的。 那封信件带着久远的日戳,应当在这张办公桌上放了很长时间。 可殷以乔记得这封信的一撇一捺,对它一点兴趣都没有,随手将它放在一边,开始给爷爷整理《同舟》。 经过他和律风的再次修改,《同舟》已经成为了桐乡茶文化品鉴中心。 它带着茶叶般清新色泽,依山而立。 远远看去,更像是茶海中纵横航行的商船,承载着中国茶文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整理模型,发送邮件,要不了半小时。 殷以乔给爷爷编写了短暂的消息,正打算回家,又是一通视频电话拨了过来。 “资料有问题吗?”殷以乔问。 “不,我还没有去收信。”殷知礼的目光依旧慈祥,“只不过还没到上课时间,想再跟你聊一聊。” 英国与中国的时差,令爷孙俩的对话总是隔着早晨与下午。 殷知礼坐在英国独立建筑学院宽敞的庭院椅上,背景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天空。 他说:“独立建筑学院换了校长,是我一直以来的老朋友约翰。在你还没有进入C.E帮忙的时候,他已经是C.E建筑事务所的优秀建筑师了。” 殷以乔难得能够听到爷爷怀旧,他勾起笑意,恭喜道:“那么,你们肯定有许多畅聊的美好记忆。” “是的。”殷知礼笑出皱纹,“他环游世界,见多识广,设计风格有了很大的变化。前些年,他在埃及设计国际机场终于落成,跟我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特地说想要把C.E的陈列室,重新装修,弥补曾经代表作没有大型公共建筑的遗憾。” C.E建筑事务所的陈列室,早就变为了英国著名建筑师博物馆。 那些愿意在C.E留下痕迹,愿意将自己的作品模型、照片放在陈列室展览的建筑师,总是热衷于翻新展区,正如更新自己对外展示的履历。 殷以乔略有所感,果然,爷爷视线慈祥的问道:“连离开C.E快三十年的约翰,都要重新布置展区了。以乔,你呢?” 殷以乔即使离开C.E多年,在殷知礼的心里,依旧是值得骄傲的孩子。 他在祖国大陆上,留下了温柔的越江广场,深邃的南海灯塔,还有和律风一起设计的《山水桐乡》。 这么多令人惊讶的建筑,一反“殷以乔”标签下的锐利冷漠,充满了语言无法描述的缱绻绮丽。 殷知礼为他的突破和改变感到欣慰,也在老友快乐说及C.E陈列室的时候,想起了殷以乔留下的空白。 “约翰认识许多建筑师、建筑爱好者,他们热衷去看C.E陈列室的展区。然而,他们每每走到你的展区,都觉得你展示的代表作品,已经完全无法代表现在的你。” 他的声音悠然感慨,“他说,你在自己位于中心位置的展台留下了空白,是因为你把最好的作品留在了祖国大地。” “所以他更加好奇,究竟哪一个建筑,才是你最为满意的作品。” 远隔山水的闲聊,听得殷以乔诧异哑然。 他根本完全忘记了留在C.E陈列室里的遗憾空白,甚至找不回当初期待着展台上摆出《山水逍遥》的心情。 此时,《山水逍遥》不再是凭空想象的模型,而是列入了建设计划,将在桐乡进行的浩大工程。 无论是青色楼宇、市民中心、廊桥庭院、风雨同舟都会在中国的桐乡拔地而起。 再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摆放,去证明它是一个绝佳的设计。 殷以乔勾起唇角,心中升起万千感慨,又最终化为一声笑意。 “爷爷,C.E陈列室里的我,和现在的我确实不同。但是,我不打算重新修改我的展区。” 他是一个懒惰的人,一生中唯一的勤快,都是为了律风。 “每一个建筑师,会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成长与改变。留在C.E建筑事务所的每一栋建筑都代表了我在英国的思考。” “而我现在的作品,则是我对中国的思考。” 越江广场、立安港博物馆、山水桐乡都是独属于中国的建筑。 它们饱含的全部情感,远远超过了单一建筑的承载范围,充满了人文浸润的温度与无法诉说的浪漫。 以前殷以乔不懂得的事情,终于有了清晰的答案。 再美丽的利斯图书馆,也是英国的利斯图书馆。 哪怕它诞生于律风的设计,对律风来说,仍是一座遥远、疏离的建筑。 因为,他只想给深爱的这片土地,最好的一切。 “我的现在,还没有出现过‘最满意’的作品。也许让我挑选,得等到我老了,选择放弃设计建筑的时候,才能够好好的评判一下所谓的代表作。”殷以乔说,“能有C.E记录我的过去,没什么不好。” 他话里轻松地将C.E归为无法返回的过去,殷知礼半是了然半是诧异地问道:“你不回C.E了?” “是的,爷爷。”他的视线温柔,语气坚定,“我想和小风一起设计出更美的建筑,留在你挚爱的土地上。” 穷尽一生,和最爱的人一起,去寻找可能存在的“最满意”。 挂掉电话,殷以乔没有一丝遗憾。 哪怕他回到C.E建筑事务所,与继续中国的设计建造不冲突,他也不习惯英国悠闲的做事风格,还有门庭若市的商业会谈。 做一个独立建筑师,接一些感兴趣的项目,时间随他安排。 他可以陪着律风走遍山山水水,或者陪着律风做完耗时几年的桥梁工程。 心里有了牵挂,殷以乔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为建筑艺术奉献终生的心境。 反而更加自由,对建筑充满了热情。 殷以乔关掉电脑,随手整理了桌上散开信封准备回家。 然而,他竟然在信堆里,又发现一封钱旭阳代寄的菲律宾来信。 同样的棕褐色封皮,同样的黑色笔迹。 却有着前后相差了一个多月的邮戳。 殷以乔向来引以为傲的记忆,在面对两封相似菲律宾信件时,变得模糊不清。 律风什么时候,又寄了一封信给他?! 他的眉头微皱,快速地拆开了这两封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信封。 邮戳时间稍早的那封信,装着几枚批量印刷出来的书签,上面用英语写着菲律宾的谚语:“抓住今天,才能不丢失明天。” 书签上没有律风的笔迹,自然是钱旭阳在律风重伤昏迷的时候,帮忙敷衍他的那一封。 很快,殷以乔从另外一封信里,抽出了薄薄的信纸。 他只需视线一扫,就知道这是律风亲笔所写。 “师兄,对不起。” 殷以乔笑意浅淡,果然犯了错的人,连写信都不写什么“展信佳”“见信如面”了,开口就端正了态度。 “这封信是我悄悄写的,偷偷让钱旭阳帮我寄出去,你收到了千万不要意外!” 殷以乔笑意渐浓,他当然意外。 这家伙在菲律宾,天天都在他眼皮底下养伤,怎么跟钱旭阳商量好,背着他写信寄信的? “我深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发誓,再也不敢瞒你任何事情,哪怕伤口又痒又疼,也会直接告诉你。不怕丢脸。” 殷以乔根本克制不住嘴角弧度,发出哈哈的笑声。 仔细想想,律风养伤期间,确实异常听话异常乖巧,他以为是师弟没精力造作了,趁着没外人撒撒娇。 想不到,居然是律风悄悄单方面检讨过了。 这封信就像是一个意外,停住了殷以乔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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