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幼时生活过的云城拥有寒冷而漫长的冬季,雪花在寒风的裹挟下身不由己地飘扬飞舞,总带着一种决绝的美,所以他那时就想拥有一个可以自由的未来,哪怕短暂。 但傅川知道易浔纠结的不是自由与否,而是离别这件事情本身的痛楚。 “我看过那个动画片,最后雪孩子变成了一朵透明的、自由的云,拉着小兔子一起跳舞对吗?” 易浔点点头。 “没关系,就算是透明的,它也是开开心心地陪在小兔子身边的,就算、就算真的消失了,也不是悲剧。” 易浔又闷闷点头,低头将炒饭送进嘴巴里机械地咀嚼,他的眼眶有些酸涩。 在易浔在窗边探头看着楼底下安静伫立的雪人的时候,傅川递过来一套干净的睡衣,跟着他凝视雪地里看起来寂寥的雪人,它看起来像尽忠职守的侍卫,用树枝做成的手臂朝他们招手。 易浔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他接过布料柔软的睡衣,在自己的身上比划了一下,笑着说: “有点大,不过可以卷起来。” 傅川的视线还落在雪人身上,他“嗯”了一声,耳根却覆盖上一层薄红。 房间里的暖气很足,浴室里水汽氤氲,热意更甚,易浔的脸颊晕起一片潮红,慢吞吞地卷起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手背青色的脉络延伸进衣物隐藏的手臂中。 傅川捧了另外一床被子,平平整整地铺在半边床上。 易浔心中有些微妙的感受,如果他们只是单纯的好朋友,倒是可以同睡一张被子…… 窗外雪雾缭绕,易浔习惯性地把自己缩进温暖厚实的棉被里,鼻尖萦绕着细微的樟脑香气和久远的、缱绻的阳光的气息,只是房间里开了暖气,不一会儿他就觉得额头在沁汗。 他露出一颗头,看见傅川洗完澡在把相机里的照片上传到电脑里,那些色彩丰富的照片倏忽而过,大部分照片里易浔都隐约看到人影的存在。 易浔想起傅川之前说总有一天他会看到的,于是他吸了吸鼻子,轻声问傅川: “我可以看那些照片吗?” “可以。” 傅川把电脑搬到床铺上,易浔凑过去,瞳孔里里映出那些拍摄技术还略显青涩的照片。 一开始是这间房子的窗外:高楼,马路和穿梭的车流,然后是桌面上的习题册和试卷,易浔看出来这是相机刚买来是试验性拍的几张。 接着是街角昏黄的路灯,学校里种着高大梧桐树的大道,潮湿地面上落下的枯黄树叶,早晨雾气里模糊的人影。 这个人影出现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易浔的眼睛睁大,里面不乏惊诧,照片被主人羞涩似的一张一张划过,易浔却依旧能发现,那些照片里,十张有八张有他的存在。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易浔指着一张照片里他露出的侧脸。 “月考前几天,你说英语的读后续写实在太难了。” 易浔这才发现照片里他的眉毛苦恼地皱着。 “那这个呢?”这张照片里他竟然是面对着镜头的,还笑着,后面是商场荧幕上巨大的蝴蝶结和圣诞树。 “你送我平安果那一天,我和你说想拍圣诞树。” “这个呢……” 好像每一张照片傅川都能说出它的时间、地点和事件,比分析语文阅读理解还要全面。 “这个我知道,这是我拍的。” 易浔笑着,拍这张照片时,他实在对相机不熟悉,曝光太高,那些光影简直要将傅川吞没了,连他时常表现出来的那些冷淡,都被侵袭成柔和的光线。 傅川盯着那张照片,他想起有时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认为大多数人都共享着颜色相近的瞳孔,分布相似的骨骼和走向相仿的肌肉纹理,为什么易浔在他的眼里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呢。 而他总是表现得那样冷漠,甚至于木讷。 “这也是我拍的,那天老师宣布你得了省二等奖,真厉害。” 易浔显得津津有味,虽然他有一点亏欠于一直以来都是傅川为他做很多事,而他好像很少为傅川做些什么。 能为傅川做些什么呢?易浔若有所思地盯着傅川的侧脸。 最后一张照片是外婆家门口的小巷,因为幽深而显得那样遥远与飘渺,可在易浔的记忆里,它明明是亲和的、热闹的、两步就能走到头的。 而外婆总坐在门外的小板凳上,择菜闲聊。 奇怪地,易浔并不觉得十分悲伤,好像在经历了很多次离别之后,他现在才迟钝地学会面对离别。 那些混杂着外婆、小河和雪人的记忆没有随着外婆的离去、春天的来临而远去,它们像动画片里一样,变成了天空的一朵云,一朵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云。 看完照片,傅川和易浔一同躺在床上,房间太暖和了,所以易浔触碰到的傅川的手也是温暖的,而傅川的指腹轻轻捏住易浔柔软汗湿的手心,心脏开始跳得不受控制。 同床共枕……傅川根本不敢细想,连指节都变得僵硬。 过了很久,他们终于平和地、安静地入睡。 第二天易浔醒过来,发现雪人还在,笑着和他们招手。
第二十六章 ==== 学校里混杂着零星年味的期末如期而至。 这次考试完全按照高考的时间安排,三天,一天两场,监考也十分严格。 最后一场生物考完已是傍晚,裹挟着凉风的晚霞斜斜地照射下来,易浔眯了眯眼睛,瞳孔被照耀得更加澄澈透明。 大考过后,心中总会有似痛哭过后的畅意,呼吸进的空气从鼻腔贯穿胸膛,他得到了短暂的放松与平静。 罕见地,易浔没有把他的书包装得鼓鼓囊囊,而仅仅是塞了一本错题集,轻松地和傅川走出教室。 章末忙着和傅川对答案,一路上叽叽喳喳,易浔则沉默地和他们并排向前走,时不时抬头看看路旁摇曳的树枝。 学校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章末率先跑走了,易浔的眼神逡巡,在不远处的树下看见梁音的身影,冷风凛冽,她终于多穿了衣服。 易浔垂眸,视线转向傅川,轻声开口:“我妈来了,那我就先走了。” 傅川点点头,隐蔽地捏了捏易浔柔软的手心。 易浔小跑过去又缓缓停下脚步,他握紧书包背带,嗓音有些干涩:“妈妈。” 梁音朝他微微笑了一下,笼紧身上的外套,落在针织布料上的发尾略微干枯,她向前轻拍易浔的后背:“走吧。” 一路无言。 梁音挑选了一个离学校很近的饭店,店里充斥着暖黄的光线,走廊点了熏香,走进去时厚实的地毯吞没所有的脚步声。 屏风隔开的小包厢,易浔把书包搁在沙发靠窗的一边,显得有些拘谨。 梁音拿着小铅笔,垂头问易浔要吃些什么,易浔抿了一口茶水:“都可以。” 他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窗外只有他们两人的倒影,易浔在模糊不清的倒影中看见梁音耳垂上摇曳的银色耳坠,有片刻的失神。 “小浔……带的衣服还够穿吗?” 易浔回过神,点点头,腮帮子被空调暖气熏得发红,完全忘记冰冷的宿舍被窝。 梁音抚起耳后的头发,纹过的眉毛柔和地舒展,易浔记不清在他小时候,梁音有没有这样温和放松的时刻,想来她此时应该是幸福的吧,思及此处,易浔轻轻吁了一口气。 “今天陪你一起出校门的同学是认识的朋友吗?多和朋友一起玩挺好的。”梁音也显得小心翼翼。 易浔怔愣了一瞬,没有回答,好在梁音也只是随意挑起话题而已。 点的菜陆陆续续地送上桌,偏甜口,易浔规规矩矩地动筷,咀嚼得很慢,他忽地想起梁音那个才出生的孩子,抬眸问: “……小孩子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 梁音顿了顿,嘴角漾出笑意又克制住:“他……他爸爸在家照顾。” “嗯。”易浔收回视线,想起那个小孩和梁音如出一辙的眼睛,他抿了一口饮料,又不愿再想了。 几乎是沉默地吃完这顿饭,最后易浔百无聊赖地吃水果,视线落在梁音相比之前圆润起来的脸颊,他忍不住开口: “妈妈,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可问完他就后悔了,明明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胖了,脸色也很红润,易浔能感受到她身上洋溢的幸福气息,像冬天里阳光和煦的味道。 “挺好的,”梁音搁下筷子,“小浔,之前和你爸爸一起住的房子已经收拾干净了,寒假回去住吧。” 易浔摩挲着桌角的布料,轻轻点头,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那天的不欢而散。 买完单走出饭店,骤然的温度下降让易浔打了个寒颤,他悄悄将冰冷的手指缩进衣袖,梁音拎着书包去开车了,他就这么望着夜景出神。 梁音车里的香薰味道过浓,易浔来的时候就有点晕,吃过饭后更是难以忍受,他降下车窗,让寒风浇醒自己的神智。 他很少想自己的未来,此刻他却有一种冲动,想和傅川一起去更远的地方。 学校还没熄灯,篮球场和操场上依稀有奔跑的身影,门口的保安大爷裹着厚棉袄,在保安亭里打瞌睡。 梁音先回去了,嘱咐易浔收拾好宿舍的东西后,明天或后天打电话给她,她好把易浔送回那个房子。 “嗯,”易浔安静地敛眸,“再见妈妈。” 梁音招招手,裹紧外套走回车里。 易浔接过书包,慢吞吞地往学校挪,他懒得背,只拎着,傅川送的小雪人随着步伐一晃一晃,易浔竟也不觉得孤单。 书包外面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易浔记得自己今天没有放什么东西在书包外袋,他略感疑惑地蹙眉,弯腰拉开拉链,发现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红包,上面是梁音的字迹——自己买点吃的。 有时候易浔会怀疑梁音面对亲缘的割舍也感到无力,他垂眸,重新拉上拉链,然后安抚书包似的拍拍两下,跟着一蹦一跳的小雪人回宿舍。 他在脑子盘算着要带回去什么东西,又应该礼貌性地称呼那些邻居什么。 易浔想得专注,完全没注意靠在篮球场栏杆上的傅川,猛一下被抓住手腕还有些发懵,他眨巴眨巴眼睛,抬头看向傅川隐没在晦暗中的面庞。 “你怎么没回家?” 傅川的视线从易浔一下车就落在他身上,可易浔的视线一直固执地留在自己的方圆两米之内,傅川心中也觉得好笑,他揉乱易浔头顶的发丝,又捏捏易浔脸颊上的软肉。 “留下来打了一会儿球。” 易浔探头看到篮球场上寥寥的几人,狐疑道:“章末不在啊,有人陪你打吗?” 傅川勾起嘴角,抚平易浔乱糟糟的头顶:“一个人也可以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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