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溪礼貌地喊了声罗阿姨好,在罗徵音床旁的椅子上坐下。 罗徵音没再开口说话了,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眼睛里似乎是空洞的,又似乎填满了什么。 陶溪被罗徵音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想说点什么打破沉寂,却看到罗徵音突然开始流眼泪,无声而痛苦。 他慌乱地给罗徵音拿纸巾,但罗徵音没接,她用手捂住脸安静地流泪,好像眼泪怎么也流不完,过了很久,才对他说道:“对不起,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 陶溪说没关系,他知道罗徵音的抑郁症很严重,但不知道怎么劝解她。 哭完后,罗徵音似乎情绪平静了些,她又抬起头看向陶溪,注视良久后,微笑着说:“你真的很像阿穗。” 陶溪便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话问道:“我妈妈是怎样的人呢?” 罗徵音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似乎透过他落在了很久前的一个人身上,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大多是方穗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事,那些时光应该很快乐,因为罗徵音说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意。 陶溪听得很认真,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罗徵音确实是喜欢方穗的,与他和林钦禾的喜欢一样。 只是罗徵音在讲到方穗怀了孩子时,情绪突然又崩溃了,她再次捂着脸哭,眼泪从指缝里流溢而下,像一个匍匐跪地的忏悔者。 陶溪无措地安慰着,罗徵音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溺在水中的人死死抓着木板,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罗阿姨,您没有对不起我。”陶溪皱了皱眉,他的手被抓得有些痛。 罗徵音却摇了摇头,依旧用力抓着陶溪的手,语无伦次地哭着说道:“不,是我对不起阿穗,是我对不起阿穗的孩子,是我的错,陶溪,对不起,对不起……” 陶溪看着沉浸在痛苦情绪里的罗徵音,心里很不好受,好不容易等她情绪平静了一点,他打算说点别的话题转移罗徵音的注意,但罗徵音又蓦地抬头看向他,满是泪水的眼睛里乍然浮现光,像是终于找到了救赎自己的方法,她有些激动地说道: “陶溪,我会好好弥补你的,我会把这十几年亏欠你的都补上来,你可以把我当做妈妈,好不好?好不好?” 她近乎哀求地看着陶溪,似乎陶溪不答应他,她会就此崩塌。 陶溪心里只剩下深重的叹息,对于罗徵音而言,能将自己从绝望愧疚中救赎出来只有方穗的孩子,曾经是杨多乐,现在是他。 他摇了摇头,没有答应罗徵音,而是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对罗徵音说道: “罗阿姨,我知道您是因为我妈妈,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您亏欠的不是我,我也并不是您的孩子。” 罗徵音似乎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急切地说道:“没关系,我会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阿穗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不知道又突然想到什么,将陶溪的手抓得更紧了些,苦苦哀求:“陶溪,你搬过来住吧,你和钦禾一起住在这里,你可以把他当做你的哥哥,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会和我一起照顾你,好不好?” 陶溪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病态的女人,蓦地涌上一股悲哀,他没有回答罗徵音的问题,只轻声问道: “罗阿姨,对您而言钦禾是什么呢?” 罗徵音怔怔地看着他,似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陶溪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想对罗徵音说的话说了出来: “钦禾是您的孩子,就像我是我妈妈的孩子一样,他不是您对我妈妈感情的延续,也不是您用来弥补我的陪衬,这十几年您需要弥补的从来不是我,而是钦禾,您知道吗?” 他注视着罗徵音,但罗徵音却在他的目光中沉默下来,抓着他的手突然颤抖了下,像是触碰到什么尖锐的东西一样缩了回去。 陶溪知道罗徵音在逃避这个问题,他反握住罗徵音冰凉的手,将自己手心里的温度递给她,看着罗徵音的眼睛,放缓语气说道: “您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妈妈在天上一定不愿看到您一辈子活在对她的愧疚里,她会希望您拥有幸福的家庭,为自己活得开心快乐,就像您以前和她在一起时一样。” 听到这句话,罗徵音喉咙剧烈地哽了下,垂着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在被子上。 她哽咽着说:“可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从绝望里挣脱出来,只能日复一日的活在悔恨中。 陶溪轻轻叹了口气。 “罗妈妈。” 罗徵音蓦地抬起头,双眼一片模糊,她用力眨了下眼睛,看到眼前的少年对她微微笑了笑,对她说: “谢谢您愿意做我的妈妈,只是我希望,我能与钦禾一起拥有一个,健康的快乐的妈妈,好吗?” 落地灯投下暖黄的光线,将床头这一角落浅浅照亮,在罗徵音泣不成声许久后,陶溪终于听到了她的回答,“好。” 他一直握着罗徵音的手,直到她再次入睡,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陶溪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靠在墙壁上,看着墙上那张方穗的照片。 林钦禾从小生活在这样一个处处怀念着方穗的环境里,面对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别人孩子的母亲,他会不会也厌恶过方穗与她的孩子呢? 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与方穗真正的孩子在一起了。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想起那天,馄饨摊的老人对他说的话。 那天晚上在馄饨摊雨棚里,陶溪趁林钦禾出去买烧烤时,问了老孙林钦禾六岁那年离家出走的事,老孙似乎很信任他,事无巨细地对他说了。 十多年前那天傍晚,一个长相漂亮的小孩在老孙摊子旁晃悠,他瞧着可怜,便招呼小孩在简陋的木凳上坐下,煮了碗馄饨给他吃。 小孩显然很饿,但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张望着对面的路口,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老孙没什么生意,闲的无事便翘着腿问小孩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是不是和父母吵架了。 小孩摇了摇头,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喝汤不说话。 老孙见多了和父母闹别扭扬言离家出走的小屁孩,大多没走出二里地就自己哭着回去了,便劝慰道:“爸爸妈妈偶尔骂你打你,都是为了你好,但他们肯定都是最喜欢你的。” 小孩沉默了一会,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妈妈不喜欢我。” 他说话时神情认真又难过,老孙不由愣了愣,砸吧了下嘴说:“哪有当妈的不喜欢自己的小孩儿的,小朋友你不要这么想,你妈妈现在找不到你,不知道多着急呢。” 小孩没再说话了,老孙便寻思着要不要报警,正要打电话时,看到他侄女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一看到在木桌旁吃馄饨的小孩大松口气,当即就抱着小孩抹眼泪。 原来老孙的侄女在大学职工楼里给人家当保姆,这小孩便是那户人家的儿子,老孙忍不住好奇问侄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早就心有怨言终于逮着机会诉说,侄女絮絮叨叨地讲了将近二十分钟。 听她说,这小孩母亲是个钢琴家,放着好端端的别墅不住,带着孩子搬到了她小时候住的大学教授楼里,雇了住在附近的侄女当保姆。 教授楼早已老旧,那天下午侄女出去采办东西的时候,楼下有一户电路着了火,火势直往楼上卷去,万幸是在白天,楼栋里本就不多的居民很快就疏散了。 侄女回来时,消防车和救护车都刚到不久,她焦急地寻找雇主母子俩,听街坊邻居说那位夫人已经抱着儿子下来了,但因为神经紧张又晕了过去。 她很快在救护车里发现了昏迷过去的年轻夫人,她手里紧紧抓着一幅画,一旁坐着个正在被护士安慰的嚎啕大哭的小男孩。 侄女刚舒一口气,却猛地发现那男孩并不是女主人自己的孩子,而是经常过来玩的叫乐乐的孩子,她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也来不及去问,赶紧去向消防员说四楼那户可能还有个男孩没下来。 消防员很快就抱着一个满脸黑灰的小男孩下来,她看到那孩子还哭着对消防员喊,我妈妈和弟弟还在上面,快救我妈妈。她别过脸,没忍住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睡午觉,被烟呛醒了去找他妈妈,以为他妈妈和弟弟都被锁在房间里了,便拼命地拍着门喊妈妈,哪知道他那个母亲已经抱着别人的孩子下去了呢,还带着幅没什么用的画,就是忘了自己的儿子!” 侄女不敢让小孩再听到,便红着眼睛对老孙小声埋怨,“我也不懂她是怎么想的,平日里就待孩子不亲,把别人的儿子当宝贝,听说她是有什么抑郁症,可就算心理有病,就算她儿子才跟着她没多久,她也不应该这样糟践自己孩子!” 老孙脸色复杂地听完,只叹了口气,不好对别人家的事置喙什么,他看了眼角落里正双手抱着碗喝汤的小孩,走过去问小孩:“还吃不吃?爷爷给你再下一碗馄饨吧。” 小孩摇了摇头,礼貌地说:“谢谢爷爷,不用了。” 老孙半蹲下来,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想了会后,对他和蔼地说道:“人生病就会忘记一些事情,你妈妈生病了,可能会偶尔忘记你,但不是不喜欢你。” 小孩垂着长睫毛没说话。 老孙也知道自己找的理由太过牵强,毕竟人家妈妈没忘了别人家的小孩。他看着小孩这样心里难受,想了想继续道, “再说,除了你妈妈,还会有很多其他人喜欢你的。” 小孩这才抬眼看他,认真地问道:“会像妈妈喜欢弟弟那样,最喜欢我吗?” 他将“最”字咬的有些重,显然是很向往这个字的,像所有小孩一样,总是想要最好的,最大的,最多的。 老孙愣了下,反应过来这个弟弟大概就是被他妈妈抱下来的小孩了,他没忍住问道:“你妈妈喜欢弟弟,那你会讨厌弟弟吗?” 侄女在一旁拼命使眼色,像是对老孙提这个有些残忍的问题不满。 小孩沉默了一会,慢慢摇了摇头:“弟弟能让妈妈开心,所以妈妈最喜欢弟弟。” 老孙心中百味杂陈,他轻叹口气,将小孩从凳子上抱起来,举过头顶,笑着用夸张的语气逗小孩道: “没关系的小朋友,以后也会有全世界最、最、最喜欢你的人!” 小孩琥珀一样的眼睛亮了亮,轻声问道:“那什么时候会出现呢?” “等你长大了就有啦。”老孙笑呵呵道,他自己也有孙子,平常就喜欢逗小孩儿玩。 一旁侄女忍不住埋怨道:“大伯,他还小,别说这些。” 但小孩明显被老孙逗得开心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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