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钦禾握着自行车把手的手指曲起了下,他没想到陶溪会主动提出要见罗徵音,在沉默几秒后,最后说:“好,她也很想见你。” 直到薄暮时分,两个人才沿着江边绿道缓缓骑车往家去,陶溪已经快骑不动了,两只脚踩得十分艰难,但看到前面林钦禾依旧骑得四平八稳轻松非常。 他有些不服气,用力踩了几脚踏板赶了上去,微微喘着气对林钦禾说道:“以后带你去桃溪湾爬山,你肯定就没我厉害了。” 林钦禾看着陶溪因为出汗有些发红的脸,唇角微掀,说:“体力又不会因为地方不同而改变。” 陶溪停住车,一条腿支在原地,总觉得林钦禾说这话有点意有所指,但一会儿没想出来林钦禾在指什么。 这时已经骑出一段距离的林钦禾停下了,转过车头看过来,背对着一江潋滟暮色等他。 陶溪看着那幅画面几秒后,用力踩了几下,骑到了林钦禾身边。 元旦假期的结束,意味着期末考试前再也不会有别的小长假了,而期末考试后又将迎来一次排名分班。 即使是文华一中高二一班的学生,也难免对期末考试紧张,陶溪也全身心地投入到备考中。 毕成飞跟陶溪分享独家八卦,说二班的徐子淇与杨多乐退学了,听他小姑毕傲雪讲,档案上还被记了一笔,估计以后一生都要跟着,问他是不是跟CAC比赛有关系。 陶溪只说不知道,毕成飞心里好奇的要命,他明明看到好几次杨多乐的老爸过来给陶溪送东西,难道最后与陶溪还是没谈妥? 没过多久,CAC大赛的最终评选结果出来了,陶溪不负众望拿了全国一等奖,算是经历风波后最好的结果,他用奖金在周末请班上同学吃饭,感谢当初同学们给他的支持。 一帮快被复习折磨疯的高中生胡吃海喝一顿后又在KTV里闹腾了一晚上,男生们没家长老师管,光啤酒就叫了三十几瓶,陶溪本来也想喝的,但林钦禾不允许,往他手里塞了一瓶桃子汽水,喝得他直叹气。 包间里暖气很足,旋转彩灯不知道被谁打开了,五颜六色的光晕晃得人眼花缭乱,躁动的空气混合着啤酒与果汁气味,少年人的吵闹笑声喧嚣又鲜活。 陶溪置身这场喧腾热闹中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去年此时的他应该裹着早已没多少棉絮的旧棉衣,在十人间宿舍外的走廊上一个人打着电筒,冻得牙齿打颤地赶文华一中直播课功课,那时支撑他的念头很简单,就是直播屏幕上千里外的月亮。 此时他看着眼前群魔乱舞的文华一中的同学们,又看向身边眉眼清俊的少年,他正戴着一副无线耳机,在斑驳声色中低头看着手中平板,修长的手指在平板上写划着什么,仿佛置身的不是KTV而是图书馆。 陶溪忍不住将脑袋凑过去,结果看到上面赫然是自己昨晚被林钦禾逼着写下的托福英文作文,而旁边是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改笔记,字数快赶得上正文。 “……林老师,您这还不如重新给我写一篇呢。”陶溪一言难尽地说道。 林钦禾被陶溪的脑袋挡住视线,他抬手捏住陶溪的下巴往旁边推开了些,继续着批注着最后一句,语气有些严肃:“范文已经写好了,你可以参考下。” “……?”陶溪刚要说什么,就突然被毕成飞和班长一把从沙发上架到了吧台上,手里也被塞了一个刚被毕成飞喷过口水的麦克风,其他人纷纷大声起哄让他唱歌,“唱一个!唱一个!” 陶溪心情好,大大方方点了一首歌唱了,是一首英文老歌,《FlyMetotheMoon》,以前听过很喜欢就专门记了下来。 他唱功潦草,也就仗着音色不错曲调简单,没人搞怪喝倒彩就让他很满足了。 林钦禾终于没再看那篇被改的面目全非的作文,素来冷峻的面容半隐在昏暗光线里,目光穿过斑斓陆离的彩色光晕落在他身上,专注而柔和。 唱完后,陶溪又坐回林钦禾身旁,刚准备嘚瑟地问下自己唱的怎么样,就看到林钦禾手上居然还在那平板上写划着。 “林老师,你再在我的聚会上改作业,我就没收你平板了。” 陶溪佯怒地说着,再次凑过去看,却看到平板上并不是他那篇破作文,而是一张新的画布,上面是一句漂亮的手写英文: “YouareallIlongfor.AllIworshipandadore.” 是他刚唱的歌词,下一句是…… 林钦禾将平板递到他面前,用眼角觑着他,语气漫不经心:“你要送你。” 陶溪接过平板看着上面的英文歌词,有些脸红了。 闹腾一整晚后,把一群醉鬼分别送上车,陶溪才与林钦禾一道回了家,他尚在兴奋中,一路哼着自己唱的那首歌,洗澡后爬上床了也不消停,窝在林钦禾怀里拿出手机算自己那点儿奖金。 一等奖的奖金很丰厚,还剩了不少,陶溪事无巨细地说着要给家里和林钦禾添什么东西,给外公外婆买些什么,给老师乔鹤年买什么…… 林钦禾一只胳膊揽着陶溪,另一只手翻着书,偶尔应几声。 算着算着,陶溪突然安静了,似是在想什么事情。 林钦禾见陶溪不吱声了,便低头看了眼陶溪的手机屏幕,发现他正盯着文华市的天气发呆,上面写着未来几天寒潮来袭,要降温下雪。 他抬手捏了下陶溪的耳垂,问道:“在想什么?” 陶溪回过神,转过身跨坐在林钦禾腿上,说:“我在想我妹妹,上次给她买的东西不知道她有没有真的收到。” 上次也是寒潮来袭,他买了一堆冬季保暖用的东西给郭萍寄了过去,有陶乐的也有郭萍的。 那时他还不知道郭萍生病了。 林钦禾知道陶溪想的不止是他妹妹陶乐,他伸手揽住陶溪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点,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想去汉南医院看看?” 上次在医院碰到陶坚,陶坚要陶溪有时间去看看郭萍,陶溪一直没去,但林钦禾知道陶溪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 陶溪将额头抵在林钦禾肩膀上,手指揪住一块林钦禾的睡衣,闷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想去看她,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需要一个了断。” 林钦禾将陶溪揪着自己睡衣的手指包进掌心里,替他说道:“去看吧。” 以后的路再远,也不用回头了。 第63章 第二天陶溪没让林钦禾陪他,一个人顶着寒风去了汉南医院,像上次一样买了一些水果,径直去了郭萍的病房,陶坚不在,病房里只有郭萍。 陶溪几乎没认出来床上那个身上插满管子的女人,她脸部浮肿得看不出以往的样子,听到门的声响,十分迟缓地向门口望过来,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认清来的人是谁。 郭萍泛黄肿胀的脸看不出表情,努力张了张嘴,喊了一声“陶溪”。 陶溪抬脚向病床走去,什么称呼也没有喊。 他们其实没有什么话讲,或者说自从他知道真相后,就没怎么和郭萍说过话了,而郭萍也自那时起,对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用一双凝满愁苦的眼睛偶尔看着他,而他对这个眼神厌恶至极。 现在,他在郭萍那双更为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笑意,她说:“你来看我了。” “我来是为了陶乐。”陶溪没什么语气地说道,将手里的水果放在床头柜子上。 郭萍听到这句话轻轻点了下头,说:“陶乐在她奶奶家里,她想跟我来文华市看你,我没让她来,让她在学校好好读书。” “我会让她转到这里读书。”陶溪说道,杨争鸣答应了帮他这个忙,会找一个不错的初中,下学期让陶乐转过来。 郭萍闻言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她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是她的福气。” 她说完抬了抬那只插着针的手,有些艰难地指向床头柜的抽屉,说:“第一个抽屉里有一个木盒子,你拿出来看看。” 陶溪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手掌长的狭窄木盒,木盒应该是用边角料随便打的,粗糙而陈旧。 他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根红绳编织的平安结,编织它的那双手显然有些笨拙,平安结并不太平整好看。 陶溪盯着那串平安结几秒,猛地抬头看向郭萍。 “你妈妈啊,一双手细长细长的,画画那么厉害,也不知道为什么学编绳那么慢,我教了她很久很久,她才编好了这串平安结。” 郭萍看着陶溪手里的平安结,似乎陷入到回忆中:“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一双眼睛总是含着水,说话也温温柔柔。” “她上门来问我,能不能借住在我家里,我看她怀了孩子,想着自己也怀了孩子,两个人可以做个伴儿,就答应她了,她也一点都不担心,刚住进来就给了一大笔钱,不想想万一我骗她钱呢。” “那时村里其他家的媳妇都羡慕我,说我福气好认识了一个大城市来的贵人。我也这么想,我这辈子都在桃溪湾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妈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了,朋友这个词我都不敢想,但她却是真拿我当朋友……” 陶溪听到“朋友”这个词有些呼吸滞涩,他听不下去了,冷声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她拿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她那么信任你,你却将她付出生命换来的孩子留下,把自己的孩子递给她的亲人。 郭萍沉默下来,目光从那串平安结上慢慢移开,眼睛失焦地望向床头吊着的药水,她声音低下来,有气无力地继续道: “我没怎么读过书,你妈妈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她有时候说的话,画的画,我都不太懂,我唯一能懂她的地方,就是她对你的爱了。” “她给你起了一个好名字,给你画了画,写了信,还说以后要带你去很多地方,教你画画。那时我突然想啊,我能给自己的孩子什么呢,我以前哪里想过这种问题,我们那儿的小孩都是在村里土生土长的,也不读什么书,跟我一样长大就结了婚,生了小孩,就这么一代一代的下去……” “你妈妈让我知道,原来做人父母的,还要给孩子考虑这么多……我想我是不是也要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什么,但那天她们说我的孩子身子弱,根本活不了多久,我不甘心啊,我怎么甘心,我都还没有想好以后要给他什么……” “可能就是这点不甘心,那天你爸爸他们来桃溪湾接你们母子回去,我把自己的孩子给了他们,那时我想,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了,还有那串我自己编的红绳……” “那是你的东西吗?”陶溪打断质问道,觉得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并没有什么他设想过的隐情,一切只是一场私心自用的所谓母爱,把别人的命运当做礼物馈赠给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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