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河一向觉得只要人死了,那哭再大声也救不活。但此刻抱着抽噎不止的表弟,他却只恨那抛下儿子就走的姨妈再也听不到这哭泣,若是真有神明菩萨,听了这哭声后能行行好让周檐再和母亲见一见,那就由他去求,跪着去求。 在哥哥怀里终于发泄得累了、疲倦了,周檐才松弛下来,气断声吞,一颗脑袋沉甸甸地耷在赵白河糊满血泪的肩上。 周檐折腾得筋疲力尽,手脚脱力站都站不起来。赵白河勉强揩干净表弟的脸,将表弟驼到了背上。他们两个人都一身的烂泥,赵白河背着周檐,一步一步赤着脚,踩出水田,往老屋的方向踏去。 回家后,赵白河帮表弟洗干净身体,又将他扛上阁楼塞进了被窝。可没过多久,周檐就迷迷糊糊发起了高烧。赵白河守在床边看顾起表弟,喝水、吃药、擦酒精,直到下葬当天都没离开阁楼半步。 小姨的一生曲折起落,死也死得突然,可偏偏葬礼举行得相当顺利,一点岔子没出,搞得像人活着就是为了筹办这最后一场送别会似的。前几日有气无力的笳乐越吹越响,道士做完终末的一道法事,便询问家属需不需要开棺再看亡人最后一面。 “看个屁看,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白夏莲伸手,往棺材头上啪地一拍。 于是,一枚枚六寸长的粗铁钉,一下一下,被敲进了小姨的棺材板。赵白河在阁楼的窗边看着,那铛铛的声响,像把铁钉也一同扎进了亲人的肉里,听得人心都蹙缩紧了。他轻悄悄关上窗户,免得死人折磨活人,让周檐觉睡不安宁。 白夏莲悄悄抹了把眼睛,便拿上魂幡,指挥着一条龙抬上棺材去了坟井。 赵白河踮着脚,也走向门外,想着自己也该送小姨最后一程。 “哥……”周檐突然开了口,“不要走,你不要走……” 他发着烧,这样小件事情,也说得像乞求。 赵白河立马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不怕,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一直陪着檐檐。”赵白河又坐回床头,他拿额头顶上周檐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又亲亲对方的额角,新拧了块湿毛巾搭上,“你放心睡,我哪儿也不去。” 一直守到几夜未眠的表弟总算是安静睡着,赵白河才走下阁楼去换盆冰水。黄昏的院坝里空无一人,终于清净下来,只留了芜杂满地的黄纸白钱。 他路过小姨的房间门口,里头净是些遗物。棉袄与病号服,吃了一半的药瓶,还有自己以前带着小姨复健用的乒乓球拍子,这些无主的东西,之后都会一并烧弃。 赵白河钻进灵堂,恭恭敬敬又为小姨上了三炷香。他看了一阵那黑白色的遗像,只觉得嘴里没有滋味,便从屁股兜里摸出根烟,叼着点上。 那个时候他抽的还是万宝路的蓝莓双爆。牙齿咬破爆珠,甜腻的果味、焦油的糊气,一并冲上了他的天灵盖。 这烟抽得他直犯恶心,没到一半就给扔了。 他低骂一句“什么狗屁”,心想以后再也不抽这号烟了。
第46章 [46]喜丧 赵白河站在外婆的遗像前,眼睛被刚上的三炷香熏得有些酸疼,出神好久,才掏屁股兜摸出支白沙。可还没来得及将烟叼进嘴里,就远远被白夏莲给喝住了。 “赵白河!你来把杨思璐带去领吉仪!” “来了!” 赵白河随手将烟往兜里一揣,穿过灵堂里的人堆,走到杨思璐身旁。 杨思璐正抱着白夏莲,抽抽嗒嗒哭红了眼,说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表外婆教她写过作文,送她的那些书她至今都还留着。 看到三年没碰面的赵白河,杨思璐擦了擦眼泪:“节哀顺变。” “没事儿,听说走得安详,岁数大了,我们也丧事喜办。你孩子呢?” “……杨伟伟那儿,他带着在玩。” 赵白河作为白事的主人家,一边安慰哀泣的杨思璐,一边领她去找周檐登帛金。 “杨思璐。”怕表弟对远房亲戚不太熟,赵白河在口头上做了介绍。 “认识。”周檐坐在铺了白麻布的桌前,没看赵白河一眼,接过杨思璐递的白包,提起狼毫小毛笔在礼账簿上端整写下名氏和款额。 周檐还未搁笔,另处传来的女孩哭啼声瞬间引走了杨思璐的注意。 “怎么又哭了,杨伟伟到底会不会带。”杨思璐嘴里骂着伟伟这个冒失舅舅,摩拳擦掌转身就找了过去。 杨思璐一走,赵白河一个人站在周檐面前便有些慌神。他干瘪瘪盯着周檐的脑袋顶,对方埋着头,写字写得心平气定,似乎也没有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 那赶紧走吧。 可刚转过身去,赵白河就被三年未见的表弟死死抓住了手腕。 “你先等等。” 赵白河被这冷不丁的一抓吓得浑身一抖。他生怕表弟谈起二人以前那不伦不类的性爱关系,生怕表弟怪罪起自己的不辞而别。如果周檐非要纠缠不清质问自己这三年究竟在哪躲着,他决定就用戏谑玩笑的语气调侃一句“想去哥哥那儿玩吗?”。 周檐没有注意表哥眼中的惊愕与忐忑与期待与慌乱,只从一旁拿了个白色纸袋递过来,看着赵白河的眼睛平静地说:“杨思璐吉仪忘拿了。” 而后便没了下文。 这是赵白河回老家后第二次和表弟对上眼神。 赵白河是在昨晚半夜接到的噩耗。外婆的死讯来得太急太突然,他开着买菜用的二手面包车,通宵赶夜路回了老家。 到的时候天还没亮透,灵堂已经在院坝里搭好了,那梆子铜锣的阴凄声音,再一次在老屋响了起来。 赵白河还记得三年前,同样是正月,同样是天光朦胧的清晨,自己过完年急匆匆离开老屋时,竟然在毫不经意间便和外婆见了最后一面,听外婆说了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偏偏是这三年,一次都没回来过。 赵白河在车里坐了很久才熄火下车。他打开面包车后备箱,把顺手带的几只大公鸡提出来,用力将上翻的后备箱门哐哐往下砸了好几次,这破门也没能乖乖合上。 通宵开车的他已经受够了,疲惫地埋下头去点嘴里的烟,却无意间瞟见周檐站在老屋的门口。 周檐也正看着他。 赵白河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外婆的事,对于这场理所当然的重逢,他从未想到过,也没做任何准备,忙着点烟的手甚至没来得及腾出来给表弟打声招呼,周檐就已经头也不回走进了老屋。 这算什么。 回想起来,那时的周檐无波无澜,是真用看表哥的眼神在看着自己——现在也是一样。 “哥,杨思璐她吉仪忘拿了。”见赵白河还杵在原地发愣,周檐捏着赵白河的手腕,又重复了一遍。 “啊,哦,我……我给她带过去。”赵白河生怕再和周檐有过多肢体接触,束手束脚接过表弟手中的纸袋后,便连忙钻入熙攘的人群中。 自己妈说得真是一点没错,他和周檐是兄弟,怎么可能一辈子都不见面? 在这之前,他也曾无数次设想如果自己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和表弟重逢,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可能是因为多事的父母说漏了嘴,周檐主动堵上门来,或者是思乡的自己没耐住寂寞,灰溜溜回了家。 可他唯独不想像现在这样,在外婆的葬礼上。 外婆去世得安详,寿终正寝,据说是在养老院的坝子上,躺在安乐椅里晒太阳时悄悄就走了。亲戚朋友都说这样无疾而终的死法没有痛苦、不受折磨,是外婆生前教书育人、行善积德来的福报。前来吊唁的人多得也扎了堆,都想着蹭一蹭福气。 但人死了就是死了,该难受还是难受。 赵白河坐回灵堂棚子里,从赵国平手里抢过烧纸的活儿,将一张张黄表纸撕开成片,又一片片往火盆里扔,翻腾的火焰上黑灰飘飞,扭曲的空气里是不尽的烟尘。 这火不能断的规矩真是好使,能让人一坐一呆就是一整天。而这一整天,也没人主动来找过他。 没人找好啊,省得尴尬与麻烦。比起和周檐一起去应酬,还是这个适合他。 “赵白河!你先去把饭吃了,火我来烧着!” 直到藏在火盆后的赵白河被白夏莲揪住,他才依依不舍走上了丧席桌,随便找了个空座便坐了下来。 他一落座,同一桌的平头西装青年就立马给他打了个招呼,要不是对方一口一个“大表哥”,赵白河根本没认出这位陌生的商务男竟是曾经热衷亚文化穿搭的杨伟伟。 听说这货被逼着考了三年公务员,但仍处于备考状态。伟伟妈在饭桌上对此又急又躁,揪着儿子的耳朵说:“就算你要搞艺术,那也得拿着编制搞!瞧瞧人家周檐哥哥,事业单位,旱涝保收,好得不得了!” 低头扒饭的赵白河听了这话,又忍不住今天第一万零一次偷瞟周檐。 自己表弟真是变了。换了副无框眼镜架在秀挺的鼻梁上,身上穿着件挺括的长风衣,相当有那种为人师表的知性成熟味。他正拿着酒壶酒杯挨桌敬酒致谢,一杯接一杯干脆豪爽,将五十三度的烈酒往肚里咽。推杯传盏间周檐喝了得有半斤,但除了耳朵尖泛出点微红外,依旧面不改色,跟人说笑社交打得有来有回。 “哎呀周檐,我的好老弟呀……上次见面几,几个月前了?你现在是不是都教高三了?”杨哥被周檐灌得有点醉了,一只手勾在周檐肩上,“我侄子你认识不?初三了!他,他努力得晚,成绩不是很好,但是很想去四中读书呀!能……能不能给小孩个机会?家长那边,绝,绝对不会亏待兄弟的!” “杨哥你把小孩信息给我就行,我马上发给招生办,让那边第一时间和家长联系。”周檐不置可否,纯熟老练一脚将皮球踢给学校招生办,不忘给杨哥斟上满满一杯,觥筹交错中又灌下二两。 这小子有那么油滑,有那么能喝?赵白河有点被吓到了。 直到周檐走完其它桌,才最后提着酒杯来到赵白河这边。正当赵白河捏紧了酒盏、准备起立碰杯时,周檐却若无其事坐在了赵白河身旁。 赵白河心跳得有点快,这才反应过来,难怪自己边上有副碗筷却不见人影,原来是周檐的位子。 刚端起的酒杯又被赵白河按回了桌面,他重新捏紧筷子,却不知道该夹什么菜,只将一口一口无味的白饭送入口中干嚼。产生应激反应的不止赵白河,还有杨伟伟,他那骇怪的眼神毫不掩饰,在挨坐一起的赵白河和周檐之间来回扫描,最后终于发自内心憋出一句: “大小表哥,你们终于和好了吗?” 桌上一时间安静下来。杨伟伟见众人面面相觑,以为大家都忘了那回事儿,还特意给桌上的人补习一番:“大家记性真差,你们难道都忘了吗?之前不是大表哥把小表哥给——哎哟你掐我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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