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不是还得扪心自问一下你们能不能配合?难道我钢琴独奏跟指挥配合吗?” 大家得了这句话,立刻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刚才一个二个想搞事,现在反倒定不下曲子了。尹懿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他们东扯西拉半天,最后开口道: “江梦,你说一个。” 周围立刻寂静了片刻,旋即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尹老师,梦梦都不是以前的梦梦了,你还要像以前一样偏袒啊?” 尹懿摊了摊手,神色自若地澄清道: “你们定不下,我总得找个人定吧?再说,江梦回国,你们都给过欢迎礼物了吗?让他挑曲子不是很合理?” 众人听完,都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色,连声说应该。 “那……我选一个拉赫马尼诺夫的帕格尼尼狂想曲好了。”江梦一开口,直接点了首高难度的曲子。 “我去,在这儿等着我们呢啊?”陆卿立刻哀嚎起来。 乐手们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哄笑起来:众所周知,帕格尼尼狂想曲除了钢琴和指挥之外,长笛是当之无愧的第三号角色——存在感上占第三,难度上也不遑多让。 “诶梦梦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跟尹懿串通好的?”李还故意问。 江梦摇摇头,公正道:“我也为难他了。” 说着,他看向作壁上观的尹懿:“师哥,行吗?” “你要问她们能行吗?”尹懿指了指陆卿,说。 “行啊怎么不行,”陆卿立刻道,“为了看神仙打架,吹断气也给你配下来。” 其他人立刻附和,让这几个“神仙”一激将,反倒还更有兴头了。 “那就准备吧。”刑芝走上指挥台,敲了敲谱架。 乐手们没一会儿就就位了,首席小提琴定C调,排练室里立刻一片试音的声响。黄叶把两扇门关上,跟廖媛媛两个人站在一侧观看。 刑芝多看了廖媛媛两眼,一时没理解她的身份。 “媛媛是独奏大提琴,”黄叶指了指大提琴区,那里已经有了十个乐手的完整编制,“不算在乐队里。” 刑芝瞥了一眼就没多问,开始熟悉谱子。 江梦挑了一个能清楚看到尹懿演奏的位置站定。试音结束,排练室里出现了演奏前的片刻寂静。 尹懿卷起袖口,向刑芝点了点头,后者一抬手,所有的乐器就都蓄势待发地酝酿起各自的第一个音。 刑芝果断地挥手打出前两个空拍,在第三拍,提琴组的合奏极具气势地开场奏响了序曲,紧随其后,钢琴那洪钟般饱满而低沉的声音以大和弦的方式进入,仿佛是给本就沸腾的血液注入了又一剂肾上腺素。 在与提琴针锋相对的短暂序章和主题过去后,刚进入第二变奏,钢琴就从刚才气势如虹的进场,转入装饰音和小音阶繁密交织的精细与灵动之中。尹懿在每一个大和弦处,都带着果决而潇洒的表现力。 而这种挥洒自如的流畅,在进入细密的段落后也丝毫没见逊色,每句乐曲的重音拍,尹懿仿佛都是在无形中交代到位的,手指起落有数,行云流水之间甚至让人根本看不出他将要强调的究竟是哪一个音;陆卿的长笛则像是波澜之中偶尔浮上水面的光点,对话般穿插在钢琴的旋律之间,为这俄罗斯式的典雅增添了一些俏皮轻盈的彩色。 尹懿的技术就算和几个月前比,无疑也又一次有了巨大的长进,在和他配合的时候,不单陆卿李还,几乎整个乐队都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交流感,他们不再是一味配合钢琴的进展,他们是真正意义上在共同完成这首曲子。就连刑芝都颇有些意外地转回身看了尹懿好几次,神色之间尽是惊艳。 江梦注视着尹懿在黑白键之间飞舞的手指,他周身笼罩着的,恰与这首狂想曲契合的优雅而傲然的气质,心脏突然狠狠跳了一下,好像那大鼓的鼓点正正敲击在了他的胸口一般。 乐曲进入中段,氛围渐渐由壮丽变为沉郁,尹懿手底下的钢琴旋律偶尔同整个乐团交缠,偶尔又彻底分道扬镳,变成圣彼得堡冬夜雪中的孤独吟唱,冷峻而不失缠绵。 人说对指挥来讲,快节奏的内容是容易注入情绪的,但面对慢节奏的时候,如何保持乐曲氛围的延续却是巨大的挑战。随着曲子落入漩涡里般的层层深入,刑芝的功力也愈发展现出来,她的肢体,甚至细致到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化为了这旋律中不断流淌的符号,她的动作并不像多数年轻指挥那样华美反复,却有一点陈旧的简略,可这种陈旧并不让人感到沉闷,倒更加像是经年累月收藏着的书本,乍然拿出来,纸面上刺眼的荧光已经褪干净了,没有全新时的浮躁,却多了一分可靠的气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刑芝与尹懿这对搭档,反倒是刑芝更像永久伫立的罗马柱,而尹懿是盘旋其间的凤凰。 在几乎凝结成了浓稠的黑色的十七变奏过去之后,第十八号变奏那熨帖如秋日海浪的熟悉旋律伴着弦乐组悠长的底色进入,仿佛万物苏生,一切突然之间就开阔了起来。 从江梦所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尹懿微蹙的眉头在这里缓缓舒展开,他微微向后仰身,微长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眉眼,刚才由他双手诠释的潇洒和疏离,好想就这样骤然蔓延到周身,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有一种人,所有来自庸常世俗的限制和恩赐,对他们来讲都是多余的,他们不需要作出任何证明,世界就会以他们自身的名义承认他们。 在江梦看来,尹懿就是这样的人——自始至终都是。 ---- *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 Op. 43*
第14章 Op.4 No.2 == 曲子演奏结束,排练室陷入一片沉默。 直到刑芝带头敲了敲谱架,乐队的众人才被点醒了似的鼓起掌来。黄叶站在一边,眼睛里蓄着水汽,拍手拍得格外用力,满脸写着老母亲般欣慰的神色。 “这首感觉不错,怎么没放进曲目里?”刑芝问道。 “选曲的时候根本没想起来,”尹懿一边整理手袖,一边笑道,“平时不常弹老拉的曲子,要不是今天江梦提起,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一首。” “尹老师加上这首吧,”乐队里有人提议道,“这演奏体验可太爽了!” “你现在是爽的,知道刚你们弦乐组错了多少音吗?”尹懿说完,又看向陆卿,“中间几个变奏,咱们的陆同学的跳音全军覆没,都粘在一块儿了。” 陆卿向他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感叹道:“尹老师,您这耳朵也太灵了点,我们这种渣渣连滥竽充数的机会都没有啊……” 尹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一肚子坏水地“宽慰”道: “怕什么,刑芝以前纵容你们滥竽充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刑芝白了他一眼,说道: “这首曲子现在情绪是很到位了,但要达到可以演奏的水准,精致程度的确还差一大截,就看想不想花时间抠细节了。” “要不就练练吧?演奏效果太好了,不上舞台多可惜啊。”黄叶说。 乐队里立刻有人附和。 尹懿没说话,却看向了江梦。 “是你挑的曲子,你觉得呢?” 还没等他话音落下,起哄的就又开始了。 江梦多看了尹懿几眼:最近总觉得自己这个师哥在有意无意地撩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那就加上吧,我也觉得很好听。”江梦说话的语调,倒是一点都不像被这群人八卦的热情影响了心绪,好像怎么都能保持他一贯的、旁若无人的淡定。 “行,那抓紧排练吧,刑芝也给你们找回来了,都打起精神,认真一点。” 尹懿说着,跟江梦一道往外走去,刑芝也和他们同行。 “阿懿,晚上聚餐咱们去吃火锅啊,刑姐和梦梦也一起来!”李还在后面提高声音道。 “知道了。”尹懿应了一句,顺手带上排练室的门,把里面交谈和旋律混杂的声响都隔绝在了另一边。 “周二聚餐这惯例,到现在还继续呢?”刑芝问。 “他们反正总归要出去嗨,例行聚餐其实也就是找个合理的借口。” “真好啊,感觉这里的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跟几年前比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你的手术怎么样了?”尹懿问。 “挺好的,刚做完的时候还是适应了一阵子,现在已经和平常没差别了。” 尹懿沉默地点了点头。 江梦和刑芝都看出他心情有些沉重,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江梦便默默走到尹懿身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掌来回轻蹭着尹懿的肩,隔着衣料感觉就跟猫挠一样,尹懿心底的那一点阴翳倒是驱散了许多,但是欲望却盘桓起来。 “哎行了行了,怎么搞那么肉麻。”他拍掉江梦的手,掩饰道。 “不是你肉麻吗?好端端一个Alpha,心思细得像个纯O一样,梦梦都甘拜下风了,是吧梦梦?” 江梦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看人家理你吗。”尹懿风凉道。 “反正不管怎么说,”刑芝笑了笑,“你们不用那么担心我,除了长得更美了点、业务水平更高超了点之外,我没什么其他变化。” 尹懿和江梦闻言都点点头以示认同,尽管三人心里都清楚,真实的情况其实并非那么回事。 中午过后,琴房变得格外闷热难耐,像是那种在为暴雨积蓄着力量,而暴雨却迟迟不来时的窒息感。江梦光着脚练琴,虽然大开着窗子,身上穿的T恤还是后背已经湿透了,头发也软软地黏在前额,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要是被他的那些粉丝看到,恐怕连认都不敢认。 他把一句旋律拆分、合并、又拆分,反反复复练了无数遍,却还是不太满意,直到后腰的隐痛警醒他,他才颇不甘心地合上谱子,直接躺到地板上休息自己的腰。 为了保证采光,三楼琴房全都是玻璃屋顶,当年老楼改造完以后,尹懿特意找人在外面栽了一些爬藤植物,一直以来,它们都被修剪得非常用心,所以那些枝蔓都顺从地跟着架子生长,仰头去看的时候,既能看到它们构成的一小片绿意浓浓的风景,米黄色的小花朝外开放,像一副搁在画架上的小型油画一样精致好看,却丝毫不会挡住阳光而让室内显得压抑。 这些与生活有关的小细节,只有像尹懿那样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想得到。江梦仰面躺着,用手肘枕着后脑勺,看风吹过的时候叶片有节奏地颤动,不禁在想,会不会正因为自己是个太无聊的人,这么多年来,才会觉得一直离不开尹懿,像是一张寡淡无谓的白纸靠近油彩、期待被渲染的心情。 这些年在国外演奏,江梦一直觉得自己的音乐营养不良,柔和温暖但是灵魂干瘪,如果配合录音棚里的各种模拟音轨的修饰还稍好一些,但是脱离开那些单独听琴音,大概也就只能骗一骗那些外行人,稍懂一些古典音乐的,都会觉得那些音符里缺乏生命力,仅仅只是对乐谱的复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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