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肖邦的“大海”练习曲,江梦以前从没听尹懿弹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起这种风格了。尹懿在业内一向以精巧灵动的技法以及清透的表现力闻名,公演的曲目很少触及这种情绪激烈的类型,就连私下训练也会有意无意地回避恢弘阳刚的作品。 江梦因此一直以为尹懿在这方面有短板,但此刻听见,才发现弹这种风格的时候,他的处理竟然比平时演奏那些明丽的曲子更加惊艳。在一种极致的热烈底下,仿佛又刻写着极尽的疏离、深不可测的冷静。 江梦听着,觉得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一道黑色的旋涡,雷暴和云雨在低低的上空盘旋,而海水则向着那中心围拢,可以卷走一切纷繁的、阴郁的念头:那是越往深处走,就越让人宁静的旋涡。 尹懿手底下的技巧足以支撑他像表现乐曲一样地表现练习曲,低音区的每一个和弦落下去都似有千钧重,而高音部分急速往复的琶音,却丝毫没有被它所淹没,江梦听着这曲子,却想象不出尹懿弹奏的样子——那对他来说,是故人太陌生的面孔,陌生到让他忍不住要去探索。 江梦缓缓朝着琴房走回去,半路却听见背后有人在叫他。 廖媛媛从走廊另一端背着手快步走过来,一副小女孩的模样,远处楼梯口闪过另一个人的身影,江梦猜测,那是黄叶下楼去了。 “真开心啊,第一天就见到你了。”那位女大提琴手来到面前,话语间的感情真挚得一点也不像是客套。 现在,尹懿开始弹第二遍了,一般来说,第一首热身的练习曲,他一共只弹三次,江梦回头看了看琴房,随口应答了一句就想脱身,廖媛媛却拽住了他的胳膊。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她说,“世界上能理解你的人会很少,但我非常懂你,从第一次听到你弹琴我就知道,我们是真正有共鸣的。” 江梦脱逃失败,把自己的手臂从女人的手里解救出来,有些警觉地问道: “你说你知道我什么?” “知道你出国的原因,还有……现在不能成为演奏家的原因。”廖媛媛神秘地笑起来,“你退出学院派的圈子以后,我就调查过——我来到这个乐团也是为了帮你。” 江梦心里有种被窥探了隐私的烦躁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问道: “这乐团里,我跟任何一个人都比跟你熟悉,如果我真的需要,为什么不找我师哥,反而要来找你呢?” 他声音淡淡的,却问得廖媛媛一愣,脸上胸有成竹的神色出现了短暂的动摇。 琴房里安静下来——第二遍也结束了。 江梦叹了口气,兀自转身走开。 走到琴房门口,却听廖媛媛却在身后提高了声音,笃定道: “他要帮早帮了,三性之间本来就有着巨大的隔阂,特别是Alpha,他们拥有一切,根本不愿意了解我们B和O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艰难——他们尤其不会想理解Omega。” “我们以前的经历,你是不了解的,所以你不明白他,”江梦再回答的时候,就连廖媛媛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冰冷,“你为了什么进乐团,我并不关心,但我不会允许乐队里的人不尊重尹懿。你知道,如果我介意,叶子姐会答应放弃你。” 廖媛媛显得有些错愕,大概是没有料到谈话会这样结束,更没有料到江梦这样的人能说出威胁的话。 江梦推开门,看见尹懿正在乐谱上做记号,唇角似乎有一抹来不及收起的笑意,不过因为低着头,又逆光,所以不太能确定。 听到动静,尹懿头也不抬,显然知道进来的是谁: “不是说要去补觉吗?” “哦……我听到你在弹十二号。” “以前没听到过吧?”尹懿问道,“下一次巡演打算拓展一下风格,肖邦的练习曲加了三首。” 他把琴谱放回谱架上,谱面被铅笔画得满当当的,音符空隙之间标满了各种意义不明的箭头、斜线、星号等等,有的地方甚至还写了一些零散的拉丁文提示,尹懿那花体写得一如既往潇洒美观,看得江梦忍不住在心里好笑——尹懿似乎天然就有这种造作于无形之间的能力。 “我猜一猜,”他接上尹懿的话头,问,“是圣咏、革命和大海吗?” “聪明啊!”尹懿眼睛一亮,伸手拽过把椅子放到琴凳边,招呼江梦道,“坐过来,再给你演示一遍。” 江梦听话地过去,却站在了琴凳的后侧,说: “我站着听,给你翻谱。” 尹懿瞥了他一眼,笑问: “我不长手吗?” 江梦不说话,指了指琴谱右边纹路横生的角落,显然是被暴力翻谱蹂躏过无数次,左上靠近装订线的地方还有一个撕开的口子——大概是某次用力过猛留下的证据。 尹懿无奈地给了江梦一个爆栗,故意恶声恶气道: “看仔细一点,翻错了揍你。” ---- *12 Etudes, Op.25:No. 12 in C minor(Vladimir Ashkennazy)*
第10章 Op.3 No.2 == 晚上,尹懿开车带江梦回自己家,半途在便利店买了四个饭团当做两人的晚饭。 尹懿已经很久没在凌晨两三点之前回过家,以至于需要吃晚饭这件事都快从他脑海中被删档了。虽然的确不符合待客之道,不过鉴于这个“客”是江梦,也就不觉得抱歉了。 小区所在的新城,江梦出国的时候还是片大工地,不算太繁华,这次回来再看见,已经完全变了样。商业区人潮汹涌,百货大楼里炫目的灯光穿过玻璃门和玻璃墙,都铺展到了街道上,把马路照射出一片亮一片暗的效果。 这里一切都是崭新的:刚刷漆不久的斑马线白得十分醒目,大楼外观干净清爽,装饰着时下流行的霓虹灯:暖黄色的细长条亮光,就像流星一样从楼顶朝下滑落。路边有抑制剂自动贩卖机,A和O的分开两个,并排立着,供Alpha使用的那些,都是亮着白花花的小灯的醒目黑色大箱子,那样式一看就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风格鲜明的支配感;而供Omega用的在它们旁边,黯淡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偃旗息鼓的残次品,见不得人似地缩在角落里,里面亮着幽暗含蓄的浅灰蓝的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因为新城完全是根据规划建成的,现代感强烈的都市风貌不再像老城区那样,被格格不入的“历史遗留物”破坏,统一而完美,昭示着高度节制的快节奏美感。 江梦面朝着窗户,尹懿看他手里捏着撕开包装的饭团,捏了半天一口也没吃,光顾着直勾勾看外面,就知道这人的新奇劲儿又起来了。 江梦从小就这样,看到什么新的东西,好奇心就挡不住。他好奇也不会说出来,几乎可以算得上不动声色,只不过会不停盯着新东西看,像探究什么物什时的小动物一样。 “好看吧?这一整片都是开发区了。”尹懿有意慢下车速,对江梦道。 “嗯……跟国外的城市也不太一样。” 江梦这样说的时候,认真得活像在陈述研究成果,尹懿让他这呆劲给逗笑了,在脑海里快速搜寻一番,问道: “要不然,带你去云江大桥逛一圈?从那儿能看见整个新城。” 云江是他们这里穿城而过的天然水系,老城区和新城区以此为界左右分开,隔着宽阔的江面遥遥相望,云江大桥说是为了连同两个城区而建的,其实更多就为了观景方便,算起来,这个桥刚通车一年出头,尹懿自己都还没正经走过,刚才灵光乍现,本来只是为了带江梦逛逛,现在想象了一下,自己也有点儿想去了。 “不麻烦吗?”江梦道。 “我开车,你有什么麻烦的?”尹懿问道。 他绝对相信,江梦说着话不是在跟自己客气。 果然,江梦想了一阵,点点头道: “桥上也不能停车,只能开车走一圈,还不能开很慢,造成拥堵就更麻烦了。而且还很绕路……吧?” 尹懿好险没让他气死。人们都说浪漫是Omega的天性,作为点燃情欲和的一方,他们生来就很会玩格调,不用谁教就精通挑逗A的各种手段,不知道江梦为什么分化成这么个样子,比他一个Alpha还要没情趣。 “我说,你满脑子是光刻着‘省事’两个字,其他什么也没有了吧?” “闲逛本来就是很费事又很没意义的活动啊。” 尹懿懒得跟他争辩,本来想稍稍释放一点信息素夺去控制权,但想到下午在琴房的事,又有点儿害怕擦枪走火,只好趁着等红灯,直接打开了手机导航,用语言支配道: “你就当是陪我去看好了,反正方向盘在我手上,你没有发言权。” “……哦,”江梦蔫下来,缩在椅子里啃饭团,啃了几口又嘟囔道,“那你刚还问我干嘛?” “出于礼貌,走个过场。”尹懿一脚油门下去,打着方向调了头。 尹懿把车停在桥下的露天停车场里,熄了火。 江梦解决掉最后一口饭团,四下看了看,奇怪道: “不是要去桥上吗?” “咱们走着上去,”尹懿打开副驾前面的储物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古龙水往自己身上喷了喷,又对着遮阳板上的小镜子整理头发,“上面有人行道的。你不是说了吗,开车上去来不及好好欣赏。” 江梦叹了口气,并没有因为尹懿发动智慧提供的新选项而感到高兴——相反,这意味着他们俩必须步行一趟,相比开车,耗时至少是两倍以上,这还不算尹懿这个矫情的人可能在桥上流连忘返的时间。 来的时候江梦做思想建设做了一路,就是用“反正只是开车经过一下花不了多久”这个理由说服的自己,现在知晓真相,觉得有种幻灭的绝望。 “走吧,别想着跑了。”尹懿拍拍他,自己先下了车。 江梦不情不愿地跟着出来。 桥下车流人流混在一起,路况复杂,他们俩一前一后走着,几次还被路过的行人冲散了,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等找到上桥的入口,尹懿特意停下来等了等江梦。 看到面前向上延伸的那条长长的阶梯,江梦感觉自己后腰又在隐隐作痛了。 尹懿看他一副吃了黄连似的表情,以为这人是懒病又犯了,忍不住笑起来,搭过江梦的肩朝另一端走去。 “饶你一命,咱们搭扶梯。”他说。 越接近终点,江上吹来的风就越明显了,裹挟着些许水汽的腥湿,但并不难闻,更像是凑近了闻的苔藓气味。在这个还算晴朗的晚间,反倒让人觉得惬意。 让这风一吹,江梦难得打起了点精神,消极反抗的立场瞬间就开始动摇了,尹懿站他前面一级,看背影能猜出,大概是正朝着远处眺望。江梦莫名就被这背影得吸引了注意力。 尹懿这人,身形其实很符合Alpha的高大,肩背挺括,骨架也不小,给人一种坚定不移的可靠感,只是他平时沉迷把自己打扮得“雌雄莫辩”,肌肉都练成纤长的形状,最爱穿骚气冲天的丝绸衬衣和细窄口的西装裤,远看是怎么看怎么清瘦,不说的话,谁也不敢信他是个A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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